一個人的靈魂據說有21克重。
爸爸已過世多年,身在異鄉的我不能經常去看他,過節時給媽媽打電話問候,她常常提起爸爸,總因為我的沉默責怪我,說我鐵石心腸,因為在當年爸爸去世前後難熬的那段日子裡,她沒看見我流過一滴眼淚。
媽媽一定對我有些失望。儘管我小時候他們是雙職工,但在那個年代養大並支付我們兄妹三人都上完大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面兩個哥哥上學之後有關我的學業問題他們產生了嚴重分歧,爸爸堅持讓我繼續讀書直到大學畢業。有時候媽媽表現得更像個“幽怨”的女人,會在情緒失控時候發洩到我身上,覺得我給了她太大壓力。
他們的日常,更像是兩隻有磁力的銼刀,鏘鏘磨得火花四濺,慢慢地磨沒了稜角。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他們並不相愛,是普通老舊的湊合過的婚姻。
上大學之後父母就突然變得遙遠了。除了每日忙於學業,我還忙於假期打工和家教等週末工作,直到三年級想辦法談下了我們所有女舍的報紙遞送業務才慢慢把我從財務危機中解脫出來,寒假來臨之際我準備去我二哥那裡看爸爸媽媽。
那時父母已經雙雙退休,去往二哥的城市給他們帶孫女。那是我第一次去二哥家,二嫂家境不俗,住所顯而易見的豪華,爸媽在不遠處租了一間小屋,但是太小,我只能住在我二哥家。
我能看出媽媽在二嫂家的侷促不安,在哥哥嫂嫂上班後她也不能緩解,每天都在焦躁中做事,更加對我的到來無動於衷。爸爸想幫她多做些家務,又常常因為媽媽並不滿意而中途退出來去看書看報,氣氛令人窒息。
初五那天哥嫂還睡著未起,爸爸跟我使個眼色,向媽媽說他要和我出去走走。
那天很冷,我時不時被旁邊冷不丁燃放的鞭炮嚇一大跳,爸爸不停左右換到我身邊試圖阻擋可能爆炸的鞭炮,直到看見一間包子鋪,他領著我走進去,點了一大盤牛肉包子。
“吃吧,這家店牛肉包子不錯,爸第一次吃就想著什麼時候你來看我的話就帶你來吃個夠。”
現在我已經不記得那包子的味道了,只記得我們聊了很久,聊了方方面面,真正的仔細地端詳著爸爸,發現他霧氣漸上的眼眸和悄悄變灰的頭髮。
一出包子鋪門正遇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小商販路過,我叫住他跟我爸說我想請他吃糖葫蘆,他開心極了表情誇張地說他等不及我給他買的第一份禮物了。
我沒意識到爸爸那時候牙已經沒有那麼好了,他一顆顆小心咬著,滿臉欣慰…我的眼淚就那麼胡亂地流下來,擦也擦不完。
之後畢業工作成家立業生子,生活完全不受控地跌跌撞撞繼續著,完全沒時間仔細關心爸媽的生活,直到爸爸媽媽來京看病。
北京的確是有高水準的醫療條件,讓父母身體健康了許多,然而畢竟是以上了年紀,三天兩頭的去醫院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媽媽仍然易怒,主要的攻擊目標就是爸爸,爸爸仍然沉默以對,實在受不了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久而久之沙發上他的位置皮質磨損嚴重,毛毛糙糙像是被貓長期撓過。
閒淡的日子在媽媽不停的嘮叨聲中過了幾年,即將入夏的北京四處鮮花盛開。爸爸卻連續多日精神不佳,週末我把爸爸送到醫院打算看看有什麼問題。
誰想到這一去他就留在了醫院,病危通知書,轉院,進ICU,被醫生勸說轉出ICU,轉院,叫我兩個哥哥來到北京…那時候的爸爸已經因為病毒感染大部分時間處於半癲狂半昏迷狀態。
我們兄妹三人24小時輪流守在爸爸身邊,那天早上我剛把疲憊的二哥換下,正俯身擦拭爸爸的雙手,我聽到爸爸輕聲的叫我。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著我:“丫頭你來了…我好難受…真想現在就死去吧…”
我的心像被寒冰穿透一樣又痛又冷,身體抑制不住地抖了起來,摸著爸爸的手跟爸爸說:“不爸爸,離開你我還哪裡有家啊…你要好起來…”
爸爸的臉上漸漸有了些微的笑意,我給他潤了潤嘴唇,他沒了力氣漸漸昏睡過去了。我知道他正在起身走遠了,瞬間體會到親人遠離卻無能為力的痛苦,無用的淚水流了乾乾了流,直到再也流不出。
爸爸又堅持了四天,在陽光剛剛進入病房時走了。
媽媽陪同爸爸的骨灰回到家鄉,和大哥一家住在了一起。這些年我搬過一次家,沒有整理把爸爸遺留物盡數搬了過來,現在又面臨再次搬家。
一週前我開始整理爸爸的遺留物,其中有大量的往來信件,一些書籍、衣物、照片、日常用品,和他閒暇時畫的畫。我掃描了部分信件,留下部分書籍和畫作,他參軍時部隊的腰帶,他一整套刮臉刀具,他上學時候在故鄉參加書畫社比賽的一張獎狀,其餘都燒給了他。
我仍然想念小時候他胡茬子刮在我臉上的感覺,看年少時靦腆的他與書畫社的朋友們在一起的照片,穿著軍官服意氣風發和媽媽結婚的照片,那樣一個有著朝氣英俊面龐的爸爸,與我記憶中永遠愛著我的爸爸,他從未離開過。
21克的靈魂,為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