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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說個事情。”

“奶奶被車撞了,現在在醫院。”

2020年9月23日,彼時我正在濟南一場教育展會的現場,手作蒲扇徒勞的扇風,以此來抵抗炎熱的天氣。

“什麼情況?嚴重嗎?”

“沒昏迷,意識還清晰。”

“應該沒事。”

離家兩百多公里,給不到實質的幫助,我便多囑咐了兩句,繼續忙工作的事情了。

只是我沒想到三小時後,她會哭著跟我說奶奶已經不在了。

自小我與奶奶的關係就相當疏遠,年幼時因她偏袒堂兄弟與她爆發過幾次衝突,均以我被父輩訓斥到痛哭流涕收場。自那時起,她在我眼中便是對我格外苛刻的不公者,倚老賣老的嚴厲長輩。

以至於逢年過節家裡包了餃子或是做了其他好的吃食,父母差我給她送去一些,我都百般不情願,進了門把碗放下囑咐兩句轉身就走。

奶奶也不甘示弱,在她與街坊老頭老太的閒談中,我往往以不肖子孫的形象出現,同時被她作了前途渺茫的判決。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年,直到我年歲漸長,她逐漸老去,我多少理解了隔代人各自的侷限與狹隘,雖然這不足以將隔閡解除——我甚至設想過一臉平靜面對這樣訊息的場景。

但她真的走了,連帶著剜去了我心裡的一塊肉。

隔天晚上,我站在老宅門前,腦海裡盡是她顫顫巍巍走過來,喚我幫她掛上門簾的樣子,未曾預料的酸楚瀰漫到雙眼,再也控制不住。

肇事者是一個賣菜的小販,改裝後用於載貨的電動三輪車衝力甚強,奶奶當時騎的小三輪前輪被撞癟,整個人都飛了出去。

由於交通事故涉及到相關責任判定,需要法醫對致死原因進行調查,而小縣城的警力分配捉襟見肘,我們只能將奶奶暫放在縣城醫院簡陋的太平間裡,一家人終日在對肇事者的憤慨與親人無法安葬的焦慮中煎熬。

三天後,一切司法相關的手續都辦理妥當,我們將奶奶從醫院接回,靈堂安置在二伯家的堂屋,草簾前擺著的細長白蠟,吞吐著閃爍不定的火苗,同三根長香一起,祭奠著離世的親人。

我不喜歡這樣的場景,它讓我想起了被病痛折磨到脊背變形的大伯,以及冬天摔下床鋪離世的愛人的姥爺。

“爸,你就別看了,奶奶變模樣了。”

父親沒做聲,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對我建議採納。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提議多少有些殘忍。我不想讓父親的回憶中出現奶奶僵硬無神的臉,卻無形中剝奪了孩子見母親最後一面的權利。

白衣素冠,眾親哭號。

腿腳不便的父親,掙扎著自矮凳上跪伏在地,我慌忙去扶他,眼裡的淚也止不住的流。

隔天,我和母親一塊去老宅翻找奶奶的相片,說起奶奶近一兩年的狀態,才得知她經常一個人騎著小三輪外出遛彎,搬個小馬紮坐在車來車往的路邊,開啟收音機聽嘈亂的豫劇。

爺爺去世的早,她形單影隻的捱過了三十年,在兒孫們將心思撲在各自家庭後,徹底陷入了可怕的孤單寂寥中。

而這場事故發生前,二伯還曾囑咐她今天天氣不好,就不要再出門了。

活著沒意思——她曾這樣對母親說過。

兩天後,按照村委的要求,奶奶的遺體被送到火葬場火化,巨大的煙囪向天空中噴湧著灰白的煙霧,連同一世的經歷過往在空氣中消散。

出殯當天,我抱著骨灰盒踉踉蹌蹌的跟在大了後面,和中國所有的縣城一樣,家族的墳地都是安置在農田之中,路面坑窪不平,大了提著瓦罐走的飛快,嘴裡吟唱著不知名的怪調。

墳坑早已挖掘完畢,就在爺爺的舊墳旁邊,我摟緊懷裡的盒子,在堂哥的攙扶下跌到坑裡。

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需要將棺木按照風水的要求,擺成某個特定的角度。寓意為逝者安葬妥當,可以在地下起身吃兒孫們給的最後一碗飯。

我未經過這樣的事,當然也不懂得這古樸的風俗,便仰頭聽從立在墳坑外叔伯親友的指揮。

圍成一圈的人群踢踏著腳下的塵土,自兩米多高的坑沿落下,坑底不平,我岔開兩腿穩住身體,抬起來試圖從嘈雜的說話聲中分辨出有用的資訊。

在那一瞬,我的五感彷彿驟然鈍化,像是自天空中飄落下一層晦暗的黑紗,蓋在我的頭上,坑沿邊眾人的臉再也看不分明,連人聲都變得遙遠含糊。

我無端的生出個想法:若真有的有魂魄存在,奶奶此刻定立在我身邊,佝僂著身子吃力地抬頭,同我一起觀瞧著周遭的混沌。

陰陽兩隔,身死神滅,我們對逝去的親人百般懷念,遠走的親人也同樣對我們不捨。

我是個堅定的無神論主義者,但若是寄託祝福的送別能傳遞到世界的另一面,那也就信了罷。

擺放停當,堂哥伸出手將我拉出墳坑,我窘迫的用孝衣擦了擦眼淚,走到人群外圍,看著剷鬥將土堆推散,將一切掩埋。

望您走好,

來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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