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生活對貧窮最大,但同時又被大多數人熟視無睹的歧視只有一個,那就是教育。
記得知乎上有一個問題:考一個三本有多難?很明顯,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基本取決於你的階層。我本科畢業於美國排名五十多的大學,有美國國家實驗室工作的經歷,現在在全球學術排名前30的大學讀博。或許,對我來說,考一個三本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如果有人問我,考一個三本難嗎?我還是會說,挺難的。
我有在農村生活的經歷,小學和初中的同學不是家在鎮上就是來自附近的農村。對很多我的同學來說,考一個三本根本就不在他們的選擇範圍內。因為他們中的不少人,連參加高考的機會都沒有。中考過後,運氣好一點的或許能繼續上箇中專或者技校,運氣差一點的就得早早進工廠掙錢餬口了。
可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美國本科,找到了實驗室的工作,伸到了排名前30的大學。
但是,等等,難道事情的發展真的像我描述的那樣簡單嗎?
首先,不妨回到我讀初二的那年。
我初中就讀於鎮上的學校。不,這當然不是縣裡面最好的初中。當年那所最好的初中招生的時候,我也參加了他們的考試,可是沒有考上。其實不僅是我沒有考上,整個鎮也只有一個人考上了。可想而知,我們鎮的教育是何等的差。按照往年的資料,我們初中中考能考上縣裡一中的大概有五到六個人,而一個年級有三百人左右。 而我在年級裡面大概是什麼水平呢?初一的時候,勉強進了個前十。但初二的時候已經跌破二十了。同時,我還染上了上課吃零食,開小差,下課說髒話,調戲女同學等一系列惡疾。可是,這也不能怪我,大家都這麼做。為了合群,我有我的苦衷。
或許是我初二那年的班主任覺得我骨骼驚奇,又或許她純粹是基於責任心而不忍看到自己的學生自甘墮落。終於,在我又一次不遵守課堂紀律之後,她將我叫去了辦公室。 我原本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不是體罰就是罰抄課本。可是,這次她並沒有這樣做。她一反往常,喋喋不休地對我說了很多話。甚至說出了類似“以後中考,你就是我們鎮的希望了”這樣的大話。你應該也知道,對正處於叛逆期的孩子,他們往往軟硬不吃,又或者吃軟不吃硬。反正,班主任對我的那一套我是吃下了。或許是我從小就愛在女同學面前出風頭,我也不想讓班主任失望。從那以後,我端正了自己的態度,並在學習上下了一番功夫。中考的時候,我考了年級第一,我也考上了縣裡一中,我是我們鎮的希望。
很奇怪,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在美國的親戚。高三的時候,正當大家在熱火朝天備考的時候,我移民了。到達美國後,我在當地一所高中上學。因為聽不懂英語,更不會說,每次數學課,我就找個角落安靜地坐著,並盡一切可能避免和數學老師任何的眼神接觸。可是這在數學老師看來,我的“沉默寡言”變成了深藏不露。每次的習題都被我輕而易舉破解,每次的測驗考試都被我輕鬆拔得頭籌。這一切,讓數學老師覺得不可思議。而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他們的高中數學比我們初中的還要簡單?在數學老師的推薦下,我直接開始上學校最高階的數學課AP微積分。畢業的時候,我獲得了學校數學傑出獎。後來,我順理成章地上了當地的州立旗艦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又很幸運地遇到一位對我很好,可以稱之為恩師的教授。她帶著我搞科研,幫我寫推薦信,給予我充分的支援和鼓勵。也因為她,我找到了工作,申上了Top30.
在我現在的圈子裡,不乏國內清北水平過來的同學。而美國同學同事當中,更有一些是哈佛普林麻省哥大等學校出身的。你如果問他們,“考一個三本有多難?”他們會白你一眼,再問你三本是什麼。可是,你知道這些同學的背景嗎?
我那出身哈佛,秋天就要回到母校當教授的同事邀請我去她家玩桌遊。她家牆上掛著一副中國山水畫,煞是別緻。我忍不住在畫前,駐足良久。她打斷了我,“這畫是我爺爺八十年代訪問中國的時候,中國外交部的人送的。我爺爺那時是美國一所大學的校長。”我不禁嘖了一下。她以為我是因為她的畫而發出嘖的聲音。而我沒有告訴她,我嘖的那聲,是因為她有一個厲害的爺爺。
我那普林斯頓來的同學不想讀博了,打算拿個碩士就走。這可急壞了她導師。這怎麼行,這姑娘是可造之才,將來在學術界肯定大有作為。情急之下,她導師給她爸打了個電話。我實在想不通,怎麼還有這操作,她導師到底是怎樣拿到她爸電話號碼的?後來打聽了一下,人家導師和同學她爸早就認識了,大家都是同行,同學她爸是另一所大學的教授。
我那哥大來的同學,最近也甚是煩惱。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那愚蠢的父母,簡直無可救藥!”我說怎麼了,並在他回答我之前想好了安慰他的話。“他們完全不懂投資,拿著錢在全美到處買房子!簡直是亂來!”我又連忙將那已經溜到嘴邊的安慰話吞了回去,拍拍他肩膀說,“Hey,隔壁系今天的講座有免費披薩,走,去蹭一塊?”
而與此同時...
我那大專畢業的朋友,畢業後幾年都在鞋店賣鞋,上班期間基本要站著。最近剛剛換了工作,到移動做業務員。上班的第一天拍了一張他們辦公室的照片,並配文:過上了公務員的生活。
如果你問我這些技校大專畢業的朋友,考一個三本,難嗎?我就只能問你,你的良心,疼嗎?
在我看來,教育的本質和初衷,除了教書育人,它更應該起到一個促進社會流動性的作用。讓出身於社會底層的人,也有希望透過接受教育和努力讀書而實現階層的躍遷。可是目之所及,清北哈佛耶魯等名校的學生普遍來自中產或以上的家庭,而寒門卻難出貴子。現在的教育不僅沒有很好地促進社會流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階級固化的幫兇:有錢的階層透過壟斷優質的教育資源,在他們周圍築起了高高的城牆,將他們和下層的人徹底分開。
我並不在乎因為我沒有穿名牌衣服,沒有用最新款的Iphone,沒有吃過某間米其林等物質上匱乏而遭受的歧視。因為那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那些歧視者的問題。但是,我覺得我們的教育不應該這樣,它可以做得更好。
我時常會想到,為什麼我和小學初中的那些朋友同學明明是相似的起點,最後在學歷上卻有了天壤之別。每一次的思考,相同的人和物總會在我頭腦反覆出現:初二時的班主任,美國的親戚,美高時的數學老師,本科時帶我科研的教授。
他們將令你成功的東西稱之為天賦,實力或者勤奮,而我將那玩意稱之為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