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見面的前同事約喝一杯敘敘舊，我毫不猶豫答應了——因為對她的生活一直充滿好奇。

當年在同事裡，她是最受人羨慕的。伊肌膚雪白、身材纖細，又很會穿衣打扮，是那種“我見猶憐”的女孩。不負眾望地，她果然交了一個條件特別好的男朋友，結婚的時候定製婚紗、碩大鑽戒、義大利古堡婚禮一一實現。她辭職，做了全職太太，剛結婚那半年，還時常發發微博、請我們吃飯，然後，毫無預兆地，她的一切社交賬號更新戛然而止，就此消失在朋友圈。我也曾小心翼翼地發信息詢問她“還好嗎？”，她回我：挺好。就是家裡事情太多了，各自保重。

幾年不見，她完全變了模樣。

“真的是死裡逃生”，她苦笑。事情從她懷孕開始變壞，男人漸漸夜不歸宿，待她不耐煩，最後視而不見。總之撕扯數年，終於離婚。當初結婚時，她是小城獨生女臉皮薄，父母為人和善，看男方如乘龍快婿，什麼條件都沒談。等到離婚，才知道房子在婆婆名下，老公說創業負債，想離婚她只能淨身出戶。而且由於自己沒有經濟能力，女兒也被判給男方。更絕望的是，過了半年，小孩被檢查出來腦發育遲緩，公婆拒絕帶，又把小孩丟給她，拿她當免費保姆。

那是她身處人間地獄的五年。她一個人帶著羸弱的孩子，從一個出租房搬到另一個更差的出租房。職場回不去，更不願意帶著孩子相親去被別人挑挑揀揀。她想起自己年輕時痴迷過瑜伽，最後咬牙去做兼職瑜伽教練餬口。

發了狠，抓住一切碎片時間拼命學習，瘋狂帶課，從最廉價的居民樓健身屋，慢慢轉到專業瑜伽會所，又轉到頂尖瑜伽中心，直至憑藉五年來積累的忠實客戶群成為一家頗具規模的高階孕產修復瑜伽館合夥人，還打官司拿回了女兒的監護權，重返有序的、體面的生活。

無論是捉襟見肘的難、身體髮膚的痛、被抑鬱和憤怒反覆摧毀的情緒……所有這些最不堪的生活，她一一通關了。

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淡然而穩健的女人。她的面板不再是少女般的冷白，而是經年累月認真運動呈現出的健康緊緻。她穿簡單的衣褲、平底鞋、用一隻容量巨大的包，裝著電腦、檔案、瑜伽服、自制健康餐——隨時隨地可以開始工作。最不同的是，她的一雙眼睛，望向你的時候，堅定、有力、透著自信，令你明白：她是不可以被輕易對待的。再也不是許多年前，那個一跟男人約會，就會自覺自發以崇拜目光取悅男友的示弱女孩。

如今的她，並沒有特別成功。但只有當你知道，她是曾經怎樣在糟糕的出租屋裡難受到以頭撞牆，曾經怎樣一邊照看小孩一邊擠出剩餘時間和金錢去努力進修，曾經怎樣被一點點錢為難、窘困到走投無路……才能真正明白，她眼前的體面，放鬆和笑意，有多麼了不起。

“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勵志故事麼？”，我開她玩笑。

“當然不是”，她說，“想辦法活下去，是每個成年人都會做的事。”

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目空一切的年輕人，對大部分成年人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經驗都嗤之以鼻。覺得成功是一種絕對的自由——花錢的自由和選擇的自由。像時尚雜誌裡的成功人士專訪那樣，站在高處，被人敬仰。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值得過。

但到了現在，我卻常常會對就在身邊、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每個人，和每一種普普通通的人生感到敬畏。尤其是在北上廣深這種競爭激烈的大都市，如果你在馬路上、小區裡隨便攔住一個人，不抱偏見地跟他們聊聊，到了最後，你常常會驚訝、讚歎：每一個平靜、自洽的成年人，都各自經歷了難以想象的風雨如晦，有著各自的超然和不凡，才走到了現在。

以及，當我自己也經歷過許多之後，才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人生最重要的目標，不是贏，而是穩。

不只是普通人，就算是取得了世俗成功的人，她們真正的心得，也只是四個字：穩中求升。

想必所有住在北京望京和順義地區的人，都一定去過一個進口超市，也在超市裡見過老闆娘本人。她是一位真實的人間傳奇——多年前，她和許多人一樣，只是一個從小城鎮來北京尋找機會的普通女人。她做過保姆，打過零工，最後在使館區附近的菜市場擺攤賣菜。過得有多苦呢？以北京隆冬動不動零下十幾度的嚴寒，她只能租住在唯有薄薄一層鐵皮的集裝箱裡，凍得臉青面黑，日積月累，手腳生滿了厚厚的凍瘡，到了現在還沒有消弭痕跡。

沒有什麼驚人的才能和額外的天賦，她只做了一件事讓自己脫穎而出——在別的菜販都把外國人當傻子宰，一把香蕉敢賣500塊的時候，她老老實實只掙自己該掙的利潤。事實證明，沒有人是真正的傻子，她為自己爭取到了忠實顧客。

如果只到這裡，她只是一個親切老實的菜販，但她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讓自己變得不可取代：外交官太太帶來的種子，她自己租了地幫她們種出來；顧客想要的異國食材，她想盡辦法去找回來。最令人吃驚的是，只要她親自接待過的客人，她能牢牢記住每一位的名字以及她們的家庭成員和生活習慣。

她開的第一個店，只有30平米。到了如今，以零售行業競爭之慘烈，能風生水起地在北京開出多家連鎖超市，憑一己之力開發出一個嶄新的高階市場並切走了最大一塊蛋糕，她所依靠的，從來只有自己。

我曾聽她聊過自己的創業故事，有一句話印象很深：“我從來沒有想過成功。我想的是，做什麼才能生存，然後再怎麼多做一點、做得更好一點。”

生而為人的強大，常常超出自己的意料。

這種強大，不是指成功，而是指對抗風浪、厄運、意外、背叛……的力量。那些能把生活的關隘一關一關打通、最終創造出不凡人生的人，出生和成長並不相同。但在這一路上，她們以及你我，總要學會在不安中找到內心的穩。

聽起來似乎只是一種縹緲的心態，但，方方面面，分解開來，其實是各種可以實際操作的生活方式——它是持續的自我管理、是為人處事的分寸、是不抱怨不示弱不猙獰的得體、是懂得接受又敢於改變的內心強韌。

身體之外，心靈的穩與人生的升，亦來自一些簡單、有效、需要被貫徹的自我認知：

——接受最壞的現實和最不想承認的自己。

這也許就是普通人生的真相：現實不太好，自己也一樣。 承認這一點，不是為了說服自己放棄，而是讓自己不再去求他人認可。

不求認可，就不會被人利用你的焦慮、絕望與惶恐，令你做出更加自傷的事。正視自己並接受，從此，你只會專心去做正向改變自己的事。

——不要試圖拯救所有人，先拯救自己。

很多靠自己走出困境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引人非議，但那又怎樣？別人的議論，不能拯救自己的人生。適當地自私，先努力站起來，好好過下去，才有機會幫助家人、愛人和其他人。

——不要在必敗的地方與人競爭。

你不是非要成為誰、超過誰、戰勝誰，人生其實是一場慢跑，跑跑停停，享受就好。所以不要太跟自己過不去，不要事事想贏，最後使自己失望，喪失信心。自信是值得小心捍衛的一種品質。保持自信，你才能煥發光彩、才敢爭取所愛、才會始終自得其樂、旁若無人。

——不知道物質是否推動世界前進，起碼它一直在推動著你前進。

無論你立志過什麼樣的生活、做什麼樣的人，切記：物質才是你的最堅強後盾。它能換來真實的衣食住行與令人生維穩的美好感受。不用管別人怎麼說，從始至終，珍惜自己賺錢的手藝、持續規劃未來的支出、理直氣壯地享受自己創造的價值。

——可以空想，可以抱怨，但不要停止做有用的事。

空想和抱怨當然不好，但你實在控制不住其實也沒關係，只要你空想和抱怨的同時，也別停下每天堅持做些有用的事。這些有用的事包括不限於：工作、學習、讀書、理財、護膚、健康管理……任何會給你帶來長遠好處與內心寧靜的事。

總之，沉穩與自洽，才是最為不凡的財富。我們能以此搭建起有序運轉的、無法被摧毀的個人世界。

願你我心中有譜，前路有光。

插圖來自藝術家Bec Flattley

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北京女子圖鑑》，長篇小說《在不安的世界安靜地活》，隨筆集《致我們總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