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那年,我結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歲。把她放在哪裡,她也得算個俏式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可是親眼相看的呀。“俏式利落”這四個字就是我擇妻的標準;她要是不夠這四個字的格兒,當初我決不會點頭。
那時候,我對於我的妻,我簡直找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錯,有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太野;可是哪個利落的小媳婦不爽快呢?她愛說話,因為她會說;她不大躲避男人,因為這正是作媳婦所應享的利益,特別是剛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婦,她自然願意把作姑娘時的靦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為“媳婦”。這點實在不能算作毛病。況且,她見了長輩又是那麼親熱體貼,殷勤的伺候,那麼她對年輕一點的人隨便一些也正是理之當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對於年老的正像對於年少的,都願表示出親熱周到來。我沒因為她爽快而責備她過。
到了二十四歲,我已有一兒一女。對於生兒養女,苦處全是女人的。我不是個糊塗人,生小孩,養育小孩,男人有時候想去幫忙也歸無用;對於我的妻,自從有了小孩之後,我更放任了些,一切猜忌,不放心,都應該減少,或者完全消滅;小孩子會把母親拴得結結實實的。所以,即使我覺得她有點野——真不願用這個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個母親呀。
我有位師哥,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由於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鬆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大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裡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於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
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我們一同去作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麼就吃什麼,遇到什麼就喝什麼,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麼,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麼壞心眼兒呢!
一來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來天下並不很太平。可是,我並沒有怎麼往心裡擱這回事。假若我是個糊塗人,只有一個心眼,大概對這種事不會不聽見風就是雨,馬上鬧個天昏地暗,也許立刻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是望風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決不肯這麼糊塗瞎鬧,我得平心靜氣的想一想。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即使我有許多毛病,反正至少我比師哥漂亮,聰明,更像個人兒。再看師哥吧,他的長像,行為,財力,都不能教他為非作歹,他不是那種一見面就教女人動心的人。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見了。直到如今,我沒再見過他倆。為什麼她肯這麼辦呢?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
我自己的思想永遠不夠對付這件事的,用不著誰也能想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守著兩個沒了媽的小孩,在家裡是怎樣的難過;一個聰明規矩的人,最親愛的妻子跟師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麼難堪。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無須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