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亮
宣告:本案例內容發表已獲得當事人書面同意。為了保護來訪者隱私,關於來訪者的稱謂、談話內容、背景等做了適當修改。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細密的雨滴敲打著淡綠色的飄窗玻璃,雖然身在諮詢室中,媚妮依然能感受到這座南方小城梅雨季的潮溼和粘滯,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沉重、迷惘,還有一點興奮。
這是媚妮的第一次心理諮詢。一個月前,她無意間在丈夫的手機上看到了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曖昧簡訊,衝突頃刻爆發。最後,丈夫扔下一句話:我會和對方保持距離。你若想繼續過,此事不要再提。否則,你自己決定是否要離婚。媚妮不知該怎麼辦,她透過一個諮詢師平臺找到了Z醫生。
不知道Z醫生能幫我做什麼,媚妮心中念道,但不要緊啦,照片上看他還挺帥,學歷又高,還喝過洋墨水,怎麼都比家裡那個無賴強
終於見到了Z醫生,媚妮發現他比照片上更年輕和健壯,而且談吐得當。要是我老公有他一半好就好了,媚妮暗想。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Z醫生微笑著問。
“呃,我的婚姻遇到了麻煩,我老公和別的女人走得很近”。
“然後呢?”
“然後我不知該怎麼辦,所以找你尋找對策。”
“這應該是非常大的衝擊吧,後來你們是怎麼處理這個情況的呢?”
“吵架,然後他讓我來決定該怎麼辦,無賴,”媚妮停頓了一下,“醫生,你多大?結婚了嗎?”
“呃”,Z醫生有些許意外,他打量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位來訪者。她化著淡妝,雖然看上去有些疲憊,但五官精緻,勻稱的身材在深色的連衣長裙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婀娜。
她真的是來尋求對策的嗎?那為何我詢問事後他們的處理方式,她卻不回答,而似乎對我更感興趣?Z醫生不禁想,但也許她問這些,只是想知道我是否有婚姻生活的經驗,想確認我能夠幫到她吧。
“我結婚了,也有孩子了”。
“那,醫生你平時經常健身嗎?你身材很好,你有多高?”
“嗯”,Z醫生應付式地回答。她問這些的目的何在呢?經驗告訴他,他應當追問。
“容我岔開一下話題。為何你對我個人這麼感興趣呢?”
“呃,不好意思,讓我們繼續談我的問題吧。”媚妮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紅著臉迴避著Z醫生。
接下來的談話如例行公事,Z醫生詢問了媚妮一些她婚姻的資訊,諸如她與丈夫為何選擇彼此,平日如何相處等。媚妮發現,自己並不太想去談這些,心中似乎堵著什麼,但是什麼,她也說不清。
“你在聽嗎?時間到了,”隨著Z醫生的提醒,媚妮方才停止走神。
“哦,醫生,我可以和你合個影嗎?”媚妮問。
“抱歉,一般我不和來訪者合影,”Z醫生直接拒絕了她,“但我覺得下次,我們也許有必要談談你的這個請求。”
“好吧,”媚妮有些不快,但也沒有辦法。
第二次治療
“醫生,我把你網上的照片給我老公看了,我跟他說:你看,這是我的諮詢師,帥吧?”
“醫生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Z醫生有些猶豫,媚妮似乎在拿他作為報復她丈夫的工具,但他們僅僅是第二次見面,他現在去挑戰她,合適嗎?他決定試一試。
“我當然記得我帶來的問題,我只是覺得你真的比他好太多了,不管是相貌、身材、學歷還是氣質。”
“但我是我,他是他。你把我照片給他看,我可以這麼說嗎?有點像是用我來挑釁他。”
“媚妮,我並沒有生氣,請不要回避我剛才的問題。你這樣做的意圖或者意義,你有想過嗎?”
這個Z醫生,怎麼抓住不放,看來逃不掉了,媚妮心想。“我不想承認,但似乎你說的有幾分道理,我想羞辱他。我要告訴他,別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我的諮詢師比他強太多了。”
“你是說當發生衝突時,你會用其他的人或物去還擊他?這是你慣用的解決衝突的方法嗎?”
“呃,”媚妮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突然想起,過去每當與丈夫發生衝突時,自己常說你看誰誰的老公多能幹,你就這點能耐,當初嫁給你真是最失敗的決定。
“好吧,我承認,以前我對他是不太好,時不時打擊他,但這件事他也有責任….”
“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相反,你在直接回應我的問題和挑戰,你很勇敢,”Z醫生心想,媚妮終於正面迴應他的挑戰了,他需要多給她一些鼓勵。
“我想,你看似刻薄的諷刺背後,也許隱藏著更加難以言說的心情吧,也許有害怕、恐懼,也許,你的憤怒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
這一句,媚妮感覺像被電擊中一般,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想起幼時醉醺醺的父親坐在沙發上,對母親和自己侮辱的謾罵,父親對母親的毒打,以及母親在絕望時發洩在自己身上的憤怒。而伴隨這些記憶而來的,還有心中的另一個聲音:不要哭,你要比他們更強,你要保護自己。奇怪,這個聲音一出現,本想奪眶而出的眼淚卻又被硬生生地忍回去了。
“你哭了,發生了什麼?”
該死!媚妮心想,越不想被發現,越被他發現了。
“我沒有哭,我只是眼睛有些澀”。
“但你的眼眶確實溼了。媚妮,請看著我,在這裡,你是安全的。此刻,你想到了什麼?” Z醫生在堅持。
眼淚再也不受控制,不爭氣地劃過媚妮的臉頰。“我,嗚嗚”,媚妮幾近窒息地哭泣,“你知道嗎?我知道我一直貶低他,我知道他那樣跟我也脫不了干係。但是,我就是不能讓自己顯得脆弱,我就是不能輸。”
“因為這樣,你才能保護自己,對嗎?”
“對,我爸爸是個該死的酒鬼,一喝醉就打我和我媽,我是最可憐的人,媽媽被毒打後的情緒,全都發洩在我身上。有時候她甚至透過打我來討好我爸。”
“那時你一定很害怕吧”。
“是的,我小時候恨透了他們,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等我大一些以後,我可以反抗了,開始和他們對打,我不能輸,否則。。。”
“否則,就會受到更多的傷害?”
“是的”。
Z醫生在思考,媚妮在處理衝突時,似乎有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自動化反應方式,那就是用輕蔑為武器來攻擊他人。而這種攻擊之下,隱藏的卻是一顆曾經在原生家庭中被傷害的,像剝了殼的軟體動物一般脆弱的心。憤怒和攻擊變成這顆心唯一學會的自我保護的方法。
“這樣用憤怒和攻擊為工具來保護自己的方法,你在婚姻裡也會用嗎?”Z醫生追問。
“這…”,媚妮愣住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把Z醫生的照片給丈夫看,不也是在將Z醫生作為打敗他的工具嗎?想到這些,她心中掠過一絲歉意。
“也許你是對的,每當矛盾出現時,我便自動變成了一個戰士。”
“那麼媚妮女戰士,你願意幫我更多瞭解一些,這樣的自動武裝模式是怎麼來的嗎?”
“噗,好吧”,媚妮忍不住笑了,原來心理諮詢也可以好玩。
第三次諮詢
Z醫生想,她願意為自己的情緒負責,真是好事。那就讓諮詢暫時成為她階段性的依戀物件吧,畢竟要讓一顆曾經受傷的心恢復,需要在這顆心面對舊日的傷痛,哭泣時,營造一個安全的空間,讓它體會到:在這裡,你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被接納和理解。因為,只有當眼淚被溫柔地看到和對待後,它才能將我們昔日的傷痛融入其中,帶入大海。此時,改變才能夠發生。否則,它會永遠被憤怒與復仇所佔領。而這修復的目標,絕非一兩次談話所能企及。
但是,衝突始終要交還給這對夫妻去處理,Z醫生時時提醒自己。
再後來,他們主動提出暫停治療,他們覺得自己應當嘗試在沒有Z醫生時自己繼續去面對親密之旅上的荊棘。
回憶至此,Z醫生不禁對他們有些掛念。但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那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旅程了。畢竟,主要的改變,應當發生在生活中,而非在治療室裡。想到這裡,Z醫生又開始專心整理他的病案了。
小知識:
親密關係衝突中的自發應對模式:
每個人在面對親密關係的危機時,都會有本能的應對矛盾的習慣性方式。包括討好或乞求、指責或輕蔑、迴避或壓抑、打岔或顧左右而言他。這些模式就像預先設定的鬧鐘一般,每當衝突發生時就會自動出現,且與我們原生家庭的經歷密不可分。而撼動與改變的方法,便是努力對它們多一些覺察,多一些對其背後所隱藏的傷痛的理解,並在此基礎上多一些嘗試。畢竟,只有當憤怒之下的悲哀被溫柔以對時,諒解和成長才得以發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