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天井有一道,不只一道而是一井陽光照在了我的童年,由此我的童年在這一井的陽光裡亮堂、生輝。我覺得外婆家的天井離外婆說的天堂最近,那一井的陽光就是從天堂出發的。
外婆離世有二十多個年頭。每年我和二舅或是和媽一起都在清明節挑著二舅自釀的米酒舅母炒的幾碟小菜便到外婆的墳前掃墓祭祀。我會認真清理墳前的野草,掃除墳頭裡的落葉,點上香,敬下酒,默默地祈禱,靜靜地回想那些在外婆羽翼下自己和外婆的故事。當發現從外婆墳前墓穴的裂縫裡爬出的螞蟻時,我會聯想到螞蟻是受外婆靈魂的驅使,見一下兒孫,或是要我捎去對外婆在另一個世界的問候?外婆外婆,兒孫在你老去的路上義無反顧跟上,生命沒有機會給我們偏航。
離開外婆的墳地,外婆家的天井如明淨天空的雲彩清晰倒影在我碧淨的心湖。那口天井一米多的方圓,就像後山跟(家的後山腳下,跟類似腳跟)一口圓井,倒影著日月星辰,維繫著家裡的水缸,那一瓢瓢泉水把我幼稚的臉舀到外婆的木勺,同外婆詳和的臉龐編織成一首外婆唱的童謠:“月光光,照四方,四方圓,賣銅錢……”。我就覺得外婆的天井就是童謠裡的四方,銅錢裡的銅孔。我的童年就貯藏在外婆的天井裡,同日月星辰為伴,同風雨共舟。外婆、外婆,我生命裡最痛的傷痕留給了你。
我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手腳並用爬上擺放在天井裡的那部木樓梯,那是我少年的至高點,我在天井上面那瓣不大的空域看到了旭日夕陽,我心裡最遠最大的空間是外婆的天井開啟的。那時候天井的夜空掛著很多星星,外婆說:每顆星星對照地上的每個人,一顆流星代表一個人消失了。外婆的天井上的星空裡,我找不到哪顆星星屬於我,哪顆星星屬於外婆。外婆離世的時候我沒抬頭,尋找那顆劃過夜空的流星消失在哪片天間,讓我記住我自己的流星今後墜落的方向要和外婆消失的方向一致。同外婆為伴我至今還留有外婆懷抱的溫暖。
外婆的天井是家裡的小天地。外面下雪了,天井的石頭上也覆蓋一層雪花,外面下雨了,瓦沿上有道道雨簾,外面起風了,屋子裡晾在竹杆上的衣服也會隨風起舞。特別是夏末初秋的夜晚,一把竹椅上的我,坐在天井旁看著一隻只螢火蟲從天井裡飛進,點點的螢火就如一個個孔明燈,點亮著一個個夏日初秋裡的一個個童話。外婆說:地球的末日先是下七天的棉花,下七天的油,下七天的火。
在我印象中最刻骨的就是天井裡的那柱陽光還有灶前屋頂上玻璃瓦上漏下的圓圓的光柱,是那兩道光注照亮了我的童年,照亮了我的夢想。秋日的陽光下,外婆會把切碎的菜乾,切片的蘿蔔放在竹編的大圓盤裡,用頭頂著圓盤,小腳踩著木梯把菜乾放到天井上面的瓦背曬乾,特別好看的是紅辣椒,那是盛開在瓦背上的花,燦爛在我的少年時光裡。那時候,外婆在土灶前做晚飯,外婆會叫我搬上木梯靠在天井的瓦沿上,我會爬上梯子,在我一步步往上爬的時候,瓦背發出的聲音如一首牽動好多聲音的交響曲一樣響亮在我一步步的腳下。我學著外婆的樣子把外婆早上放在瓦背上的菜乾在最後一抹夕陽下收起,放在天井旁的長凳上,然後吃上外婆做的可口飯菜。
外婆的時間由天井的那注陽光決定。早飯,陽光斜在天井的左邊,中飯,陽光直在天井的中間,晚飯,陽光斜在天井的右邊。那時候的生活由日月趨動,那時候的生命由米菜維持,人只要勤勞便有了幸福。那時候人的生老病死由上天定奪。
外婆死後,外婆家的天井那片天井被外婆帶走了。如今二舅把外婆留下的舊房拆了,蓋上了新房,我再也沒有了那片窄窄的空域,也無法爬上梯子去尋找那些消失在童年裡的星空。外婆,在你我重疊的那些青澀的歲月一樣掛著同一顆日月,它照亮你的路也照亮我的路。我們生命的盡頭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樹葉只會落在樹下,養育的是同一棵大樹下另一個季度的另一片葉子,人何償不是一片葉子,飄落的時候肥沃著下一代生長的土地。
外婆,你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