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把每天當紀念日過,就不必刻意過,但也許是個表達情意的契機。
你一直希望我給你寫情書或者情詩,結果不夠“誠懇”的道歉信寫了幾封,情書卻一直沒寫,這也算付出不夠的又一種表現吧,我除了寫字勉強也沒有更多長才,可我幾乎沒寫過情書,九年前棄置不顧的一封還能被你小機率地看見,我也是哭笑不得。想著她都收到過一封,你卻沒有,我猜你多少有些不平衡,覺得我愛你不深。雖然廉價的自我感動不值得提倡,但寫作如果不能首先感動自己,估計也很難感動別人何況情書這種文學形式,如果沒有真情的自然流露,是不值得一寫的。儘管寫這些字時我自己是感動的,我還是怕感動不了你,讓你失望。進一步說,這些年我對文學有了更強的自覺意識,除了感情的真摯,我也希望它更講究,二者兼具需要更高的修為和境界,我也有些躊躇不前,而詩歌可能真的不是適合我的體裁。再者,即使如你所願我有一天真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在我們的愛情和生活面前,那些語言是蒼白的,還不如記上幾筆“閨房記趣”。語言的限度,具體到愛情話語的功能,都是我長期思考和猶豫的。沈從文算得上寫情書的聖手了,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中文現代作家,真希望你快點和我去我的故鄉看看他描寫的山水人情。但若是看他追求張兆和那幾年寫的情書,多的還是對美麗青春女子的意淫,一個作為客體的物件,好處是鄉下人終於喝到了甜酒。就像張兆和晚年說她不瞭解沈的一生,此時的沈也是不瞭解她的,反而要到十年落難的時期,那些家書裡的家長裡短,以知根知底相濡以沫為底色,對我來說才是更高階的情書。三十一歲那年,沈從文終於在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迎娶了張兆和,結婚照裡是藏不住的意氣風發,這個幾年前還不會用標點符號的青年,也將迎來他寫作上的成熟時期。三十一歲那年,老舍結束了在倫敦亞非學院的講學生涯回到了國內,不久認識了胡絜青,他未來的妻子,此時寫下《濟南的冬天》,大抵是老舍最溫馨可愛的文章了,新婚燕爾,可想而知。十年前,我在北京東直門中學實習了一個月,唯一教過的課文就是這篇。現在我也三十一歲了,畢業找工作,大機率是要回國的,我想到他倆,倒不是有比肩大作家的妄想症,文文,或嚴肅或戲謔,我已經向你求婚很多次了,兩個人相愛,結婚不是唯一的選擇和最終的必然,但我還是自私地盼著你能快些答應我,把我們戴在右手無名指的戒指轉移到左手。工作以後雖少了悠閒,可想見一段甜蜜的時光,生活還是多了些盼頭。你媽媽說我年紀有點大,是來騙你的,或者小地方來的有所貪圖。她的擔憂是合理的。年紀大是事實,騙你可沒有。若不是她提醒,心態上我從沒覺得自己老過,儘管也會自我調侃幾句,比如伏案既久,缺乏鍛鍊,身板確實沒有幾年前硬朗了。要說三十一歲博士畢業,從行業特質來說,也還算年輕的,要是去美國讀上八九年還不只這個歲數,早歲有時間多積累,以後才有時機博觀約取,厚積薄發,即令退了休還能發光發熱,畢竟思想是不會蒼老的。要說三十一歲談過幾次短暫的戀愛,也許勉強說得過去?你就別去嫉妒她們了,別說沒有這樣共同生活過,就是這紀念日,也沒趕上趟像樣地過過。意識到自己年紀有點大以後,我也問過自己,情歸於你是不是想要追求穩定呢?如果穩定有它正面的價值,當然也值得追求,但我要說,我對你的感情至少目前是越來越強烈了,這是這些年在法國,甚至和更早以前相比,我過得最快樂的一年。詩人窮而後工,不平則鳴,我以前過得是有點糟,唯一的安慰是寫作上有了一點進步,我也曾擔心過上幸福的日子,就寫不出好的作品或者乾脆不寫了,但我覺得這樣的文學理論不過一家之言(你知道我對理論總有些輕微的敵意),實踐也說明並不盡然,再說,要能更長久幸福下去,不寫又何妨,且不說禪宗講不立文字,就是立,有了莎士比亞,老實說也不缺我的兩行。其實我是沒勇氣說過去一年是最快樂一年的,這是地球多災多難的一年。大家都笑的時候不能哭,大家都哭的時候不能笑,好在文學為個人留下了更多的位置。我不能說我們在巴黎的相遇是什麼“傾城之戀”或“霍亂時期的愛情”,何況這是兩個我不大喜歡的作者寫的兩本我很不喜歡的書,從寫法到人物,何況我們造假出行證明的一次次相見,也是違反社會公德,很不值得多說的。不管是區域上的封鎖,還是時間上的宵禁,我們現在是困在這逼仄的小房間裡了,疫情在法國剛開始時,新聞多是同居的夫妻吵架甚至離婚,而我們卻在此刻逆向而行。疫情不僅對他人,也對我們自己,從學習到求職都製造了大大小小具體的困難。很難想象這一年沒有你,我會過成如何落魄的光景。戀愛有戀愛的喜悅,單身也有單身的歡愉,後者是我過去些年嚐到的,甚至一度以為我會像洛特雷阿蒙說的那樣成為一個偉大的單身漢。生活有趣的地方就在於人會懷疑自己會否定自己,雖然《傳道書》已經表明生命到底是一場虛空,但想到還有那麼多未知和意外在前方,總是會推遲赴死的時辰。我喜歡你的自信,你的幹練,你的漂亮,這些都是我匱乏的,這也要歸功於你父母的培養。我對你的依賴越來越深,我對你的表揚卻越來越少,這是我要反省的。回國,不回國,這個問題其實也纏繞了我好幾年,相比於你在這裡的前途,你知道我一個讀法國文學的外國留學生是不易在這找到工作的,他們自己也有些自身難保。除了父母對我們的牽掛,文化深層次的隔閡,我知道我的出現也加重了你一個回國的砝碼,我當然也希望你和我回國,但我不想左右你的抉擇,加上除了回國,要不要呆在象牙塔也是我徘徊的因素,甚至想要爭取再回到法國。我們都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決定也許是重大的,也許也沒有那麼難做,人生有時就那麼幾步路,有些隨意的決定回頭看也可能是正確的,你不還說我一直是個幸運兒嗎?回國,也不是天地玄黃的時刻,這種聯想本來就看高了自己,是不該的。祖國如今在很多方面的發展不錯,有可能去自我實現的。我常常看到和你專業更接近的錢學森,他和歌唱家妻子蔣英坐在歸國輪船上的合影,熱情洋溢,對,電影裡黃英是張雨綺演的。雖然他們遇到了很多不如意,但多少是做出了些貢獻。這幾年度德量力,覺得自己是個混了洋文憑的方鴻漸,你看,我總是妄自菲薄,我覺得自己很難實現王佐良“帶一門學問回中國”的雄心了,只能說,有一份心,出一份力吧。都說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想即使我們因為工作的選擇可能會短暫地分居兩地,我們日篤的感情也會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吧。以前愉快少,苦情多,KTV裡都點負責冷場的苦情歌,別人對我點滴的感動也許我都會銘記於心,把它寫出來,好像我認識很多人似的。你說你喜歡我笨拙而來的單純,都說聰明的人們更容易老年痴呆,我想我是沒機會了,雖然因為神經系統的毛病在巴黎住過一個月院,好在沒有失憶,記憶力尚還不賴,這對於想寫點東西的人來說,比名利來得重要多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忘記你。現在苦情少,愉快多,你對我每日點點滴滴的好我竟多半是沒記住,有時候腦子想事情或放空,還聽不見你對我說了什麼,不聽你的指揮。總的來說,你過往的路走得還是比較順的,坎坷不多,批評不多,我希望當你以後遇到一些逆境時(也可能是否極泰來的先兆),我能夠在你的身邊。從巴黎市區搬到郊區的這幾個月,我又感受到久違的寧靜致遠,讓我想到在西南內陸的某個小城度過的童年,我對於巴黎所謂“文藝”的生活(電影院,小劇場,音樂廳,博物館…)也沒有什麼好眷戀,何況現在都關閉了,五光十色的生活終究是浮光掠影,反而那對給我們送外賣餃子的中年夫妻給了我們更多的感動,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們雖然也將為生計打拼,大致上還是能解決溫飽,我冀望我們還能有時間讀書,思考,寫作,包括在有餘力的時候去幫助鄰人。巴黎生活是多少作者寫過的題材,我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寫了,海明威來了又回去了,他寫得不好,Ramuz來了又回去了,他寫得還行。但我想,即使要寫點什麼,時間的拉遠,空間的離開或許是適當的距離。早上我去鎮上的花店給你買一束玫瑰,店員還是那麼友善,人與人的相處自然而沒有戾氣。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愛說話,除了特別熟的朋友,中文都不愛說,半路出家學法語也沒啥長進,每次去銀行找agent還要打個腹稿,不像你高中開始學,本科過來唸,法語說得好,也能適應這裡的交流,過得更自在。但你也知道有些往裡說的交流可能語言都不需要,Yoen的媽媽1988年從布列塔尼去中國時,聽了他爸爸拉了段二胡,沒多久就在一起了,至今他爸爸也不會說幾句法語。去年暑假在Brest,對,我們還偷偷跑出去旅遊,真是太不遵守規定了,你在暹羅街買的那頂帽子很好看,可惜被我弄丟了,後於Caen新買的這頂也很好(我最近才知道安格爾的妻子,他的Ministère de l'Intérieur是開帽子店的),至少我不再為三十一年也沒個髮型發愁了(不是平頭就是蓬草)。在Brest買牡蠣來開,自信的你疏忽地忘記了墊塊厚抹布,開第一個牡蠣就不小心讓小刀戳進了左手掌心,紅色的鮮血汩汩地往外噴,血液沿著水池邊沿,往下流到置放杯碟的櫃門上。見此突發的情景,我不能說自己第一時間是完全鎮定的,慌亂地遲鈍了大約兩秒,急忙用清水清洗傷口,找乾淨的紙巾擦拭,止血。一開始我們只是想到買創口貼,依據谷歌導航,最近的藥店要一刻鐘。我拍下傷口的照片就衝了出去,讓你忍著點,很快就回來。跑到半路接到你的電話,說還是親自去藥店跟大夫看明情況,如有必要直接及時送去醫院急診也比較方便。我攙扶著你,亦步亦趨,感到你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痛在你的身上,疼在我的心裡。託著你受傷的手,看著你險些要昏厥過去,“堅持住,快到了”。我說,“都怪我,這些天你除了熬夜實習,還有我讓你生氣分心”。藥店的大夫見傷口有些深,也擔心感染,勸我們快去當地的Cavale blanche醫院縫針。人生地不熟,好心的大夫幫我們打了計程車。法國的急診處也是出了名的不慌不忙,正好還趕上醫護罷工,你的疼痛感在等候區漸漸失去知覺。旁邊的機器上免費提供1分鐘,3分鐘,5分鐘的短故事,好讓病人緩解等待的焦慮,轉移疼痛的注意。文學也許能麻痺甚至暫時撫慰一個人,卻無法治癒身心的創傷,我們不該誇大它的功效,我一直這麼認為。醫生來了以後,詢問你有沒有打過破傷風疫苗,只好瞞著父母真實的情況說是體檢急需,在外留學,即使生病住院,也是瞞著,報喜不報憂。就在我們以為要縫幾針時,醫生拿出了一種強力的醫用膠水,原來人的肉身可能也如積木一般,生拉硬扯,貼上到一塊的。“你說這算是我們的蜜月旅行嗎?“我問道。“我還沒正式嫁給你呢,不算”,你的臉上終於像Brest難得的晴空露出了一絲笑容,略帶嬌嗔。上次在République廣場,站在那個小圈子裡,可以暢所欲言,可以是愛的簡訊,觀點,吼叫,詩歌,香頌,舞蹈,玩笑或其他,一切都被允許,據說會有很多人看,我也不知哪來的衝動站到鏡頭前為你讀了一封阿波利奈爾的情書,好讓風兒和雲使告訴你。阿波利奈爾這個人不是很專情,但他每次寫情書倒是情真意切,回看影片時,我覺得頭髮還是亂糟糟的,又不想做個刻板印象下的藝術家,還有就是總低著頭,走路挺不直,讀情書都像在認錯。你走在美的光影裡,且更多的時候,是你在關心我。前幾天你睡不著,讓我悄聲讀兩首Aragon的詩,讀著讀著你就睡著了,那一刻我感到這溫床的溫情。認識你以後,才去整理和打掃房間,做做家務,寫寫翻譯,洗洗碗,買買菜,才知自己睡著會說夢話,有時生怕說了什麼你不愛聽的話,有頭無尾,零零碎碎,某一次記錄下來的是:23人的健身教練,畢業論文的學術規範,凌晨2點電影院沒了歐元。和現實相反,我在夢裡常常是個狄摩西尼一樣的演說家,邏輯縝密,滔滔不絕,許是把我沉默寡言帶來的痛苦都壓縮到了夢裡去。我告訴自己不能被這樣有點小確幸的生活麻痺,但因為對過去的我實屬罕見,就請允許我在愛河裡沉溺片刻吧。不管別人覺得我寫得好壞,你是肯定我的,期待我的,這就夠了,這讓我多了一絲堅定和滿足。還是在République廣場,一個藝術家三年多來走過世界40多個城市,在490米長的情書上面已經有2萬多人的字,直到所有國家地區至少有一個人參與才會結束。我路過時在上面寫下了奧登的這句:“我愛你,親愛的,我愛你,一直愛到中國與非洲相撞,愛到大河跳上了山頂,鮭魚來到大街上歌唱。”愛情有時候也是條反骨。親愛的,我以為我只寫得出一行,結果寫得有點長了,再寫千言萬語,有點過了。剛上大學那會兒看過一本書叫《情感與形式》,有時候形式就是情感和內容。我現在有點不想強調技術,必然也會有些相應的漏洞,而如果每個文類都有它的形式要求和批評標準,我又不太想去迴應那些固定的判斷。但這些都不是我首要渴求的,我想要的是你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