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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在世時,每年的大年初一上午,我們堂兄弟姐妹總會攜家帶口,不約而同地趕往大伯家,給大伯大娘拜年。大伯家住在街口,而每每這個時候,大伯家的屋子裡、院子裡全站滿了人,大人們有說有笑,小孩子們嬉戲玩耍,場面比大街上還要熱鬧。

大娘總會笑盈盈地端著瓜子、花生、小糖,挨個兒散給我們吃。大伯也毫不吝嗇地拿出自己平時捨不得抽的中華煙,遞給愛抽菸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和老七。他明知道我和其他小弟兄不吸菸,卻也將煙塞過來,樂呵呵地說:“過年了,吸著玩。”我和小兄弟有時也接過煙,夾在耳朵上。

愛玩撲克牌的人一到齊,院子裡便炸開了鍋。總會有人急著將堂屋裡的小桌子抬出來,往院子的花臺旁一放。不消一會兒,小凳子、高椅子、長板凳便裡一層外一層地將桌子圍了個水洩不通。兄弟們在一起喜歡玩摜蛋遊戲,可主角只需要四個人,所以看牌的人要比打牌的人多好幾倍。因此每個打牌的人身後都有好幾個“軍師”,“軍師”的意見不一,有的說應該這樣出牌,有的說應該那樣出牌,常使得打牌的人“舉棋不定”。還有的人到處溜達,看了幾家的牌,一會兒暗示這個人,一會兒向那個人通風報信。打牌的兄弟嘴裡叼著煙,菸灰老長也顧不上彈一下,只專注於看牌。他們往往聽信於某個“軍師”的話,因出錯了牌而懊惱不已,另外的軍師則興師問罪似地說:“還是我說得對吧,聽我的你早就贏了!”大伯則坐在一旁樂呵呵地笑著。

燒飯的時間一到,大娘便忙開了,姐姐們、嫂嫂們以及個別不打牌的弟兄也跟著幫忙。淘米的淘米,擇菜的擇菜,燒鍋的燒鍋,掌勺的掌勺……不瞭解情況的人,甚至會以為這是大型食堂或飯店在開工呢!

飯菜一上桌,大伯便吆喝了起來:“最後一牌了,都快來吃飯吧!”大伯家的八仙桌挺大的,上面又罩了個更大的圓桌面,可仍不夠這麼多人坐下。這時候,我們會按年齡大小論資排輩坐。大伯大娘坐在正上方,新客坐在右上方,稍年長一些的按順次坐好。這時,總會有人扭過頭來戲弄老九:“老九又要‘釣黑魚’了!”(釣黑魚,在我們這裡是指站著吃飯。)大家一聽,都鬨堂大笑起來。已經二十多歲的老九,一邊端著碗站在人縫裡忙著夾菜,一邊一本正經地說:“釣黑魚怎的?哪邊菜好吃,就到哪邊叨。”大家一聽,把飯菜都給笑噴了。老九直到結婚後,才作為“新客”上了桌,席上,又有人不懷好意地問:“老九,釣了這麼多年的黑魚,忽然上桌可習慣?”大伯大娘聽了,也笑得合不攏嘴。老九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起來,他附和著笑了笑,答非所問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嘛!”

大伯大娘都能喝點酒,會喝酒的便爭著站起來,雙手端著杯子敬酒:“祝大伯大娘身體健康!”不喝酒的也毫不示弱,以茶代酒:“祝大伯大娘新年快樂!”大伯大娘則眯著眼睛笑著喝酒。兩杯酒下肚,大伯總愛詢問晚輩的生活狀況,哪個孩子上幾年級了,哪個弟兄處到物件了,哪個媳婦懷孕了,哪個侄子找到工作了……晚輩回答後,他要麼滿意地點點頭,要麼略加思索,提出中肯的建議。他的那張臉紅如熟棗,不知是長時間笑導致的,還是酒精的傑作。那帶著酒氣的話語,讓聽著的人也頓生出幾分醉意。

飯後,大家端盤的端盤,洗碗的洗碗,抹桌子的抹桌子,掃地的掃地,不消一刻工夫,“戰場”便被打掃乾淨。大伯總會拿出新茶,讓大家自己泡著喝。可很多人的心早被撲克牌給勾走了。上午輸牌的人當起了組織部長,他們站在院子裡頻頻招手:“快來快來,再不來就沒你們位置了!”不一會兒,小桌前又坐滿了人。不打牌的人則坐在院子裡陪大伯大娘談心。

大伯和晚輩們聊天時,總會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這個家族是窮八輩子的,經濟底子薄呀,所以你們年輕人別指望上人啦,要想發達,必須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別怕吃苦,遇事要冷靜、多想辦法,爭取早日脫貧致富,光耀門楣。大伯的話語猶如一粒粒奮鬥的種子在晚輩的心裡生根發芽。在大伯的鼓勵、鞭策下,我們這個家族的子孫後代考大學的考大學,當老闆的當老闆,在城裡買房的買房……

下午三四點左右,我們便要啟程回去了。大伯總是點燃一支菸站在門口,招呼著我們每戶到裡屋提一盒麻油回去(大娘的兒子是開麻油店的),大娘則忙著給小孩子們發紅包。大伯大娘都在笑著,所不同的是,大娘的笑聲是清脆的,是熱情的;而大伯的笑則是近乎無聲的,也許只有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才能傾聽得到。大伯似乎在用無聲的笑告訴我們:“孩子們,你們能來看我,我很高興。希望你們能經常來。”

大伯家的大年初一,連續二十多年都是這樣的,直到去年大娘過世。大伯小學畢業就開始教書了,是一名耕讀教師。大伯親兄弟六個,自爺爺奶奶過世後,他便擔當起支撐整個家族的重任,家族裡的大事小事他都會悉心料理。由於種種原因,大伯遲遲沒有結婚,直到退休後才給我們找了個大娘。大伯本來住在一所廢棄的村小教室,後來跟隨大娘住到她的兒子家。然而,無論大伯搬到哪裡,我們堂兄弟姐妹就會在大年初一去哪裡。

今年的大年初一上午,我們一如既往地去了大伯家,但沒有在大伯家吃飯。大伯生病了,因此我們沒有給他帶煙帶酒,只把現金裝進紅包遞給他,就像他以前給兒時的我們紅包一樣。臉色蒼白的他坐在電爐邊,笑容滿面地和我們聊天。與去年所不同的是,大伯的身後多了個坐便椅。他說他平時也不怎麼運動了,他說他開春後還想回老家看看……我和大伯合影後,說了些祝福之類的話便離開了。

前不久,我碰到了大伯的兒子,他告訴我大伯最近飯量明顯減少,小便也不通了,還讓他給買通尿的藥。他說,你大伯很可能熬不過上半年了。我聽了,心如針扎……

我相信大伯的病會好起來的,也祈願上蒼能保佑大伯健康長壽,否則明年的正月初一,我們該去往哪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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