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裡，奶奶的葬禮上，爺爺的身影似乎是模糊的，因為既沒有那種哭天搶地的哀嚎，也沒有那種捶胸頓足的不捨，他可能就是安靜地走完所有的流程，所以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特別深刻的回憶。

我以前喜歡馮至的詩：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

在漫長的歲月裡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這首詩讓我對愛情充滿了期待，那一定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邂逅和可歌可泣的相隨。

在我看來，我的爺爺和奶奶似乎沒有這樣的情感。

他們的婚姻是傳說中的包辦婚姻。奶奶是獨生女，她父親是個軍人，在戰場上犧牲了，再也沒有回來。奶奶的母親看上了爺爺這位有才華又憨厚的女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們兩個走到了一起。這個就是他們前期簡單的愛情故事。

小時候，我們一群小孩子總喜歡打打鬧鬧，哭哭啼啼。聲音稍微大一點，奶奶就趕緊抱著哭著的我們往外面跑。因為，爺爺很怕吵鬧聲，所以奶奶總要在我們的哭喊即將全面爆發的時候竭力制止，給爺爺一個輕鬆的環境工作。

我們家的餐桌上有一位雷打不動的常客—“紅燒肉”，這是爺爺最愛吃的家常菜。奶奶最愛吃什麼？我們都不清楚，因為在童年的記憶裡，每個飯點似乎都被紅燒味填滿了。

有時候看著她用毛巾包著頭，我問：“奶奶你怎麼了？”她笑著說“沒事，頭有點疼，包一會兒就好。”

是的，她從沒去過醫院，除了走之前那次。她身上所有的病痛在她的話語裡都被化解為小毛病小問題。

但是如果是爺爺出了小毛病小問題，在她那裡都是頂天的大事情，必須要去醫院看診，要不她決不罷休。

當然，在我看來，他們倆也有甜蜜的時刻，那是一幅極美的畫面：爺爺踩著腳踏車，奶奶坐在後座上，手裡拿著椅子，去赴一場戲曲之約。出門前奶奶會在耳朵上方插上一朵潔白的玉蘭花，宛如一個害羞的姑娘，為了和情郎約會而特意打扮。

奶奶最喜歡玉蘭花，到了玉蘭花的季節，她總能在外面採集許多回來，放在枕邊，縷縷清香，飄入夢中。

我查過玉蘭花的話語：純潔的愛和高貴的品質。我想我的奶奶就是這樣一朵開在婚姻裡的玉蘭吧，可惜爺爺似乎不是那個可以承載一樹玉蘭的樹幹。

我們每一回來找他，他都坐在樓下樹蔭底下的石凳上面，那是他經常出現的地方。

那是一個陽光的午後，我遠遠望著他坐在那裡，忽然一陣清香撲鼻，如此熟悉。我走進抬頭一看，竟然是一棵高大的玉蘭樹！樹上開滿了玉蘭花。我很驚訝地說，這麼巧，這棵大樹竟然就是玉蘭樹！叔叔輕輕地告訴我，這棵樹是你爺爺種的啊！

此刻的我，忽然有一點淚目，我總以為爺爺是奶奶的中心，奶奶只是爺爺的附屬；我總以為，爺爺平淡的面部表情之下，並沒有絲毫對奶奶的愛意；我總以為，真正的愛情就像我最愛的詩裡描寫的那樣，一定是彗星，狂風和奇蹟。

我有點自責地走進屋子，看見奶奶的照片前，點著香燭，放著一盤子爺爺採來的玉蘭花朵，那一陣熟悉的玉蘭花香，就這樣飄進我的世界裡。

也許正是這縷花香，喚醒我的記憶，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玉蘭花少女，坐在車後座上要去追戲，騎車的正是她摯愛的男人。

而我的爺爺，一直把出門看戲作為日常，即使是在奶奶過世之後，他也是繼續著這個早已刻入生命的習慣，也許，他覺得奶奶從未離開吧！

奶奶的忌日到了，桌案上也總有一碗煮得過爛的米飯，那是奶奶最愛的口感，一大早起床的爺爺親手準備一桌子好菜，最後把米飯認認真真地擺在中間，為奶奶放上一把筷子。

“所謂婚姻，不過是兩人三餐，閒時立黃昏，灶前粥可溫，不偏不倚，正好是你。”

繁花一路，歲月芬芳。我總能看見爺爺，坐在他心愛的玉蘭樹下，等待他心愛的人兒，那便是我的奶奶。這樣的愛情，沒有風浪，沒有驚喜，可是卻是那樣讓人印象深刻，熱淚盈眶，那樣平凡著，偉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