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我越發清楚地意識到,女性主義者不是天生的,女性也不是生來就站在她的性別同盟這邊。
小時候,媽媽常對我和我爸說:“我每天都要做飯洗碗,活得像一個保姆,保姆有工資,你們也該給我發工資。”
我爸和我從不將這樣的話放在心上,認為這只是發洩情緒的胡話,因為每當如此,我媽總是肉眼可見地心情不好。
但我們不知她的情緒從何而來。
我在生活中很少見到以母親為楷模的女兒,不想重蹈母親覆轍的倒是有很多。在她們的印象中,母親通常帶著哀婉的面容,穿著灰撲撲的衣裳,囿於廚房,不知窗外人間。
婦女節這天,我想我們都應該給自己一個重新認識母親的機會。
圖片來自《坡道上的家》
我們的媒體到處可見不痛不癢的母親謳歌,但在現實中,家庭婦女是一個遭人嫌棄的詞。
作為獨生的女孩,我的父母對我報以厚望,他們希望我將全部身心投入學習,從不曾教導我做家務的技巧。
有時我被喊去洗碗,心中其實並不情願:“為什麼我要做這些沒有價值的東西呢?”
不知從何時起,這樣的觀念已經埋下:學習是比做家務更高貴的事情。
我第一次做飯,是在距離母親八千公里之外的異國。因為不知道加熱時要揭開樂扣盒的蓋子,微波爐被炸得漆黑,廚房裡瀰漫著刺鼻的塑膠燒焦味。
中國留學生群體間,一直流傳著炒菜油煙容易拉響火警的傳聞,為此我惴惴不安了很久。
圖片來自《最完美的離婚》
不過從此之後我反而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以為發現了自己蒙塵二十多年的廚藝天賦,在買菜、做飯的過程中獲得了極大的樂趣。
一天我在超市的生鮮區快樂地挑選,身邊的女性朋友說:“你這個樣子,好像一個婦女。”
我本能地感到不快,年輕女孩身上都隱隱懷著對“婦女”一詞的拒絕。家務或育兒一直被視為非生產性的勞動,大部分人都更加嚮往在社會上創造價值。
圖片來自日劇《Mother》
“社會價值高於家庭價值”似乎是被普遍預設的。但是很快,我觀察到針對女性的評價體系沒有那麼簡單。
在電影《你好,李煥英》的某次路演活動中,賈玲的一位女粉絲問她:“我有兩個孩子,你呢?”
在電影如此大獲成功的情況下,很難想象,作為導演的賈玲還需面對這樣的“關心”。就在去年,舞蹈家楊麗萍也面臨過“不生孩子是女人最大的失敗”的評價。
事實上,這樣的體驗對許多人來說並不陌生,在春節回家時尤為常見。無論一位女性在職場上表現得多麼出色,只要她沒有結婚生子,在一些長輩心中,她便是一文不值的。
我們似乎被兩套價值系統纏擾,它們沒有讓面向女性的社會評價變得多元,反而提供了多角度的價值剝奪。
網上甚至出現了“婚驢”這樣的詞彙,如果去翻百度百科,能看到“婚驢”指的是女性在婚姻生活中像驢一樣笨,被剝奪了很多卻還在傻樂。
我在現實中也遇到過用“婚驢”形容母親的人,她們通常憎惡在家庭生活中缺席的父親,對母親的情感則更為複雜,她們一方面同情母親的處境,一方面承認母親是低價值的女人。她們通常用“婚驢”來表示自己拒絕成為像母親那樣的人。
圖片來自電影《末路狂花》
而在網路上,情緒的宣洩更加肆無忌憚,“婚驢”已然變成了攻擊已婚女性群體的歧視性詞彙。
全情投入母職的女性,也會遭到無差別的“婚驢”侮辱。儘管網路模糊了每一個人的面目,但對話都由具體的人組成,在不瞭解具體婚姻內情的情況下,將家庭一律視為剝削系統、忽視情感的存在是荒誕的。
經常使用“婚驢”的網友,儘管認為所謂的“婚女”處於弱勢,卻不心懷憐憫,她們並無幫助對方提高生活質量的意願。如同“不生孩子是女人最大的失敗”是對楊麗萍人生價值的貶損,“婚驢”也是對婦女家庭價值的貶損。
圖片來自電影《小婦人》
某種程度上說,“婚驢”一詞的誕生具備現實的土壤。無差別的激烈攻擊背後,是未婚女性對婚姻的焦慮和失望,她們想要阻止自己流向“家庭婦女”的命運,“不婚不育保平安”是她們的人生口號。
這只是一種消極的策略,縱然我們相信有人天生對親密關係不感興趣,但還是有很多人依舊嚮往健康、美好而溫馨的家庭生活,希望得到愛,也願意付出愛。
只是現實讓她們失去了勇氣。
“婚驢”的產生,看似反應出女性追求獨立的渴望,一方面,它將女性從傳統生兒育女的責任中解放出來,但是另一面,它的底色仍然充滿了父權色彩。
它不是一種意識上的進步,因為這仍是“社會價值高於家庭價值”的延續。在傳統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的秩序不僅反映了分工的不同,也為不同勞動的價值安排了不等同的價值。
如果拋開以往限制的目光,我們會看到什麼呢?
雖然我媽媽的收入遠不如我的爸爸,但她是家庭經濟優秀的管理者。她在20世紀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中失去工作,但依舊不間斷地勞動,憑藉自己的努力考取了會計資格證。
和我的媽媽相比,我的外婆對家庭事務的貢獻更為突出,她在不富裕的年代裡,撫養了三個女兒長大成人,是相當偉大的母親。她擁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知識,精通織毛衣的技巧,知曉什麼季節吃什麼蔬菜最好。
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自己重新認識了我的女性長輩。她們不是軟弱、狹隘的女人,反而充滿著驚人的能量。
圖片來自電影《陽光姐妹淘》
她們從不缺乏價值,只是缺乏社會對她們價值的認可。
如果你說這是一廂情願的玫瑰色濾鏡,將她們所承受的苦難棄之不顧。那不妨將社會的認識作為戰鬥的場域,在常識層面認可到家庭價值的重要性,推動法律的保障、公共機構的幫扶,從而改善女性的生活境遇。
關於妻職、母職的許多難題,不僅應交由個體的女性來解決。儘管變化可能是緩慢的。
真正好的社會,是各種選擇都被尊重,各種價值都被認可,各種權益都被保障。一個女人不因她不生孩子遭到貶低,全職媽媽也不應被罵“婚驢”。
我一直記得曾經看到的一句話:If your feminism doesn’t include all women, it is not feminism。我將它理解為:如果你主張的女權主義不關心所有女性的福祉,那就不是真正的女性主義者。
雖然我們主張更好的追求,但是女性主義不是新的規訓,它不要求每位女性必須進行特定的實踐,才能獲得尊重。更不依靠新的規訓形成新的權力結構,將一部分女性群體置於新的結構壓迫下。
以上種種,部分是我在南風窗“她們從風中走來”主題沙龍展開之前就有的觀察,部分來自活動舉辦之後的感想。在上週週末的活動中,我聽到了更多女性的切身發言,開拓了我的認知,如果你也有興趣,可以點此關注相關的圖文記錄。
圖為活動現場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