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回家,村口總會坐著一堆人,讓你有一種部隊首長檢閱的架勢,讓你情不自禁地挺胸抬頭,端起領導的樣子跟他們一位一位地打招呼,還要擺出十分熱情的樣子。要不,他們肯定會在背後議論你,說你這不是哪不是。
這個不奇怪,因為他們現在的樣子就是領導開會時的樣子,因為每一位不是端著茶杯,就是旁邊放著茶杯,茶杯裡永遠都泡著濃茶,而且全是高檔茶,是我平時捨不得喝的好茶。我是一點兒一點兒地泡著喝,他們一律是喝花茶的模式,能放多少放多少,省得來回跑,省得來回泡。他們信奉喝到肚子裡才是自己的,其他的東西再好,都是別人的。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奮鬥幾十年,還不如村裡這些人,他們現在的樣子,就是我努力想要的樣子,他們現在的生活,就是我苦苦追求的生活呀!
你看看,人家現在不上班,想要啥有啥,想幹啥幹啥,每天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根本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因為他們是光榮的拆遷戶。想一想,真應了那句話:居民吃香的時候,我們是農民,勒緊褲腰帶;農民吃香時,我們是居民,而且還是下崗的居民,要啥沒啥。哎,就是退休之後也不一定就是他們現在的樣子。
裝出笑臉,熱情地招呼他們,還沒有等我掏出腰裡的煙,他們一個個地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嘴裡扎著的煙,看見煙盒,我就沒有拿出來的勇氣,他們的煙比我至少貴10塊錢,摁一摁自己的煙硬硬得還在。他們都是我曾經的長輩或者同輩,是我特別熟悉的同學、鄰居、夥伴和鄉黨,我們相互知道祖宗八代,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甚至他們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連環相扣地套在一起。
這些人,他們都是村裡或者方圓幾十裡的能人。想當年,他們英姿勃發,風華正茂,赤手空拳,不甘貧窮,經商下海,辦廠辦企業,大踏步走在發家致富的道路上,每一個人都給家裡蓋上了闊氣的豪宅,走上發家致富的道路,每一位都是我羨慕的能人。現在,他們年齡大了,幹不動了,端著茶杯想幹啥幹啥,享受著老年難得的安逸。有釣魚的,有打太極拳的,有唱歌的,有跳廣場舞的,有戶外登山的,但更多的還是喜歡坐在村口擺開“老碗會”,談天說地,奇聞趣事,偶爾會回憶過去幹過的好事與醜事,即使村口已經沒有那一棵標誌性的老榆樹,但聚在一起仍然是她們的最愛。
現如今,我們村的這些能人們,只是英雄時代已經謝幕,步履已經蹣跚,目光已經暗淡,但曾經的威武氣勢,過去的豐功偉績,老去的輝煌經歷,隨著額頭的皺紋,鬢邊的白髮,佝僂的腰身漸漸封存,但光亮的頭頂告訴後人“我曾經輝煌過”。那當然,他們哪一個過去不是“好漢”,哪一個不是“強人”,哪一個不是“硬漢”,哪一個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不信,來,聽我給你說一說。
這個笑眯眯,眼睛眯成一條縫的叫大民,他可不是陝西電視臺賣嘴皮子的“大民”。這個大民,80年代初,剛改革開放,他拿著借來的5000塊錢,遠赴內蒙古連賒帶蒙買了大小20頭白底黑花的奶牛,千里迢迢租了一節火車皮,把牛從內蒙古運到陝西,身上只剩下100塊錢,車廂裡有牛的飼料,卻沒有他吃的東西,一連五天不吃不喝,跟牛生活在一節車廂,其中的艱辛不易,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無從知曉。牛運到西安,還有幾十里路,怎麼從火車站往回走呢?這絕對是一個難題。
可是,他辦到了。沒有車,我可以往回走;白天不讓下車,我就待著,等到天黑,我趕著牛往回走;路上不讓走,嫌牛拉屎屙尿,我給牛戴上“屎罩”兜住;嫌牛吃路邊的樹葉,我給牛嘴套上“口罩”,讓他把嘴閉住;嫌牛不聽話,到處亂跑,我用韁繩一個一個拴住,連成一排往回趕。如果給牛掛上鈴鐺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個翻越沙漠的駝隊,那一串串的鈴聲一定很悅耳。一隊白底黑花的奶牛,一步一晃地從城中穿過,那一聲聲不自覺的牛哞,一定會很拉風。可是,有誰知道大民到家,睡了三天三夜,睜眼的第一句話:我的牛,好著麼?
你看那個黑臉駝背的老漢,那是我村的大胃王。他叫天意,就是上天的意思,他爸一定是位有文化的人,至於到底上天的什麼意思,誰也無從知曉。那一年,我高中畢業,跟村裡的人去城裡蓋房給人打小工,我們村一起去的有7-8個人,其中就有天意,我幹了三天就受不了,各種不適應,可是天意啥都能幹,拌水泥,拉磚,過沙子,往架板上撂磚頭,不管是啥活,沒有他不能幹的。不管誰叫:天意,上磚!來了!拿起磚,“嗖-嗖-嗖”地就往上撂,直到架板上的人說:好了,再撂架板就蹋了。天意這才住手。天意,沒灰了。好,這就來!拿起鐵鍁就往上拋,三兩下灰兜子就滿了。天意,沙子沒有了,過一車沙子。行,沒麻達,拿起鐵鍁輪圓,一會就能過一大堆。大家都說,天意幹活,美得很!
可是,天意吃起來,也美得很。我們一般中午老闆會給我們送點罐罐饃壓壓飢,喝點水,就是中午飯了。下午收工早,老闆會在收工的路上給大家管飯,不是油潑面就是牛肉泡饃,讓大家盡飽吃。天意吃飯,不叫吃,叫“倒”。罐罐饃我們一人2-3個,天意一個手夾三個,我們兩個吃完,他已經把手裡的饃全部吃完了。吃完,隨地找個蔭涼處3分鐘就能打出呼嚕來。要是吃油潑混混面,我們吃一碗,他至少要2碗,而且2碗要同時端過來,一碗吃完,另一碗續上繼續吃,吃完還要喝兩碗麵湯,你看能吃不。
後來,工地散了,聽說天意包攬一棟多層樓的沙子供應。每天把沙子運到樓下,裝好,一袋一袋往樓上背,業主要多少背多少。他開始還要在樓梯間稍微停頓休息片刻,後來為了趕時間,也是時間長了練出耐力,從1樓到7樓一口氣不停就上來了,業主空手走到一半還要喘息一下,看見天意肩上百十斤的沙袋,輕鬆地跟玩一樣,嚇得業主直吐舌頭。據說,天意吃牛羊肉泡饃,一般要吃4個饃,吃少了吃不飽。有一次,飯店老闆不信天意能吃4個饃,說是如果能吃8個饃,免費讓他吃,不用掏錢。在眾人的起鬨下,天意真的吃了8個饃的泡饃,把泡饃店的老闆看得直瞪眼。要知道,那個時候的饃可是大饃,不是現在的小饃。
看,那個戴著藍芽耳機,圓臉,搖頭晃腦正在陶醉的半大老漢,叫黑娃。要說黑娃,那可是一個苦出身,是村裡的“車把式”。對,就是趕馬車的,當然一般是騾子車,馬太金貴,養不起,只有騾子好養活,聽使喚,能出力。黑娃最早是給生產隊從城裡拉糞,一天一趟,算是全工分。其實,讓我看,就是上夜班,因為到城裡給廁所掏糞這活只能晚上幹,白天干不成,一是白天掏得廁所臭烘烘的,城裡人意見大,掏不成;二是來回拉著大糞桶,稀稀流流的影響市容,城裡的街道過不成;三是城裡有交警,白天不讓馬車過,走不成。
黑娃從18歲開始一直幹這行,幹到生產隊解散,直接把馬車買回來,自己繼續幹,越幹越出色。不過,只是原先糞倒給生產隊,現在是賣給個人。由於黑娃的糞筒大,灌得滿,糞秱,守時,受到鄉親們的歡迎,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村裡先後有好多人看這生意好,硬是擠進這個行當,但許多人幹了一陣後就不幹了,因為沒有足夠的糞源,無法滿足村裡菜農的需求。黑娃是別人一天拉一車,他能拉2車,硬是把這活幹成了金字招牌,沒有人跟他搶的獨門生意。村民沒現錢了,還能欠帳,有了再給,更是受到了村民好評如潮。幹得時間長了,黑娃把馬車換成碰碰車,又幹了一年,換成了拖拉機,真是賺了個盆滿缽滿。
你猜,黑娃最後還幹拉糞的活嗎?他早不幹了,幹到30歲,當了村裡一名特別出色的司儀,給紅白喜事做業餘主持。他能成為主持,主要是他在拉糞的路上,沒有人跟他說話,他跟騾子說,嫌說不過癮,又給騾子唱,連說帶唱,硬是把自己練會了說學逗唱、口齒伶俐,稍加訓練,成了方圓幾十裡深受農民歡迎的紅白事離不了的司儀。從拉糞的車把式到司儀,你說神奇不?
對了,你看坐在邊上不說話,眼睛咕嚕咕嚕地轉個不停,髮際線比較高的那個中年漢子,他叫楊平,是我村的副村長。起先,他可不是副村長,他是村裡第一個買挖掘承包土方工程的人物。那個時候,剛剛分產到戶,別的小夥子都是學汽車駕照,學成之後要麼進城開出租,要麼自己買貨車跑運輸掙大錢,楊平卻沒有,到河南買了一輛小型挖掘機。託運回來之後,在自己地裡練手藝,將平展展的地挖得到處都是坑,挖好再填上,填上再挖,村裡人都說楊平羨慕人家買貨車掙大錢,沒錢學駕照,熬煎成“神經”了。後來,楊平跟人到工地幹活,別人2小時能幹完的活,他要幹4個小時,就是賠本也要幹。沒幾個月,就成了開挖掘機的能手,一口氣買了5臺挖掘機,接連承包了幾個大活,用實際行動堵住了村裡人的嘴,成了遠近聞名的挖掘機能手,走上致富路。
賺了錢,不忘村裡鄉黨,出資給村裡修了一條水泥路,帶頭捐款融資給村裡修了水塔,讓村裡告別了吃井水的歷史,用上了純淨的自來水。在換屆中,被推選當了副村長,更好地為村民服務,貢獻他的聰明才智。
圍坐在這兒還有好幾個能人,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不是種地的高手,就是致富的能手,或者其他行業的把式。比如說,養200頭豬的老悶,一個人能蓋二層樓的均安,將信鴿公棚開到全國的紅超,開辦幾家超大幼兒園的團團,從事建築行業蓋高樓的計娃……這樣的人還多得很,就是我坐在這裡講1001夜也講不完。他們是村裡的硬人,能人,猛人,高人,牛人,是他們讓我們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我們村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村。
他們把青春給了村裡廣闊的田地,給了一季又一季的莊稼,給了家裡不斷翻新的樓房,給了兜裡越來越多的鈔票,給了村裡停靠的越來越多的高檔汽車,給了自己努力奮鬥的背影,給了他們內心深處最美的記憶。他們如火的青春不寂寞,曾經的年輕不虛度,吃過的苦都化作了寶貴的財富,每一位都曾經紅紅火火,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在自己廣闊的天地裡大鬧過一場,他們的人生不後悔,而且他們把事弄成了。
現在,別看他們低調的坐在村口,可能一會就要開車去給人家當保安、幹保潔、做修理工和開公交,你可知道他們每一位都是幾套房子的身價。他們過去是村裡的能人,現在是低調的“鑽石男”,你看不到的是他們過去如何吃苦耐勞,艱辛創業;看到的都是一個個的“懶漢”“閒人”“無能之人”,看不到是他們過去勤儉持家,崇尚創業。
有人說,人一但成名了,就身不由已了,就沒有想要的生活了,有了想要的舒適生活,就一定不會成名。可是,我們村的這些能人,不但個個有名,而且有舒適的生活,我著實是羨慕他們,羨慕我這些能行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