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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太陽回來的早,小年的前一天就立春了。溫暖的陽光從赤道開始向北迴歸線移動,白天能到十幾度,溫度正好,風也不強,吹面不寒。按易學說:無論是人的運勢還是自然磁場,都將隨著新舊年的交替而發生改變。

自從母親住院,父親就被無形中孤立了。倒好,讓他反思一下母親尋常日夜陪伴的珍重,藉機修正一下嘴裡連帶骨子裡那麼多的應該。獨居的父親實在憋不住了,就頻繁地給姐姐,哥哥和我打電話,要麼催促哥哥回家幹活,要麼問姐姐家裡還缺什麼,給我則絮絮叨叨一些舊年往事,陳芝麻爛穀子的。有一次,父親告訴我,他早上起來的時候差點暈倒,提醒我要多給他去著電話。我倒不認為這是多大的事,父親身體一直康健。心裡還有點幸災樂禍,報應來了吧,叫你天天喝完酒就訓母親,這次就讓你閉嘴少說話,鄰居來串門,橫鼻子豎眼的,喝醉了找不到錢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搞得沒一個願意登門的,寂寞了吧,活該!雖這麼想,可還是禁不住擔心,就電話告知了哥哥姐姐,讓他們也抽空常回村看看。

在家和王子的母親閒聊,談及大男子主義,頗有共通之處。我們重在責任,強調作為男人應該在家庭中的擔當和威信,冬卻不然,他執在公平,強調男女要平等,彼此尊重。好吧,當側重點不在一個頻道時,即使是神仙也會打架。臨走前我悄悄告訴冬,若不是我大男子主義,你媽定是要留在濟南過年的。

近期因心臟不太舒服導致渾身不適,老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新冠,天天疑神疑鬼的,索性回家前去中心醫院做個核酸檢測,對此,妻老大不高興,她說:國家給的政策很明白:低風險地區省內返鄉是不需要進行核酸檢測的,你這是沒事找事,給社會增加負擔,消耗社會資源。在這件事情上,我就索性大男子主義了。

給母親解釋冬為啥不一起跟著回來,說冬的身份證是天津的,來回不僅需要報備,還要進行核酸檢測,隔離封閉14天,會影響到他上學。娘不解地問:抱被幹啥,大遠遠的,這麼麻煩,家裡還有好多被呢,惹得我們鬨堂大笑。遂細細給母親做一番解釋,娘最後終於聽明白了,右嘴角咧上了天:“恁別說外國話,聽不懂。”

去濟南站的公交車上,一個穿奶色羽絨服,白毛大氅的女孩坐在我的對面,她戴著眼鏡,眉目清秀稚嫩,文文靜靜。我猜準是個放假回家的大學生,粉色手拉箱上貼滿了卡通的小貼片,和醒目的ADVENTURE ROCKS商標。或許冬從天津回來的車上,也會有一個像我一樣嘗試著去觀察他並無意冥想的人,我不認識她,她也未必認識這車上的任何一個人,她的神情自然地排斥周邊,保持著對陌生世界的警覺。路上曾經發生過的、臨行前的道別、這每個小貼上背後熱鬧的故事都只屬於她,還有圍繞她的那個小小的世界。就像父親,每次電話裡的話題都是那些重複又重複的東西:老奶奶、奶奶、爺爺、村莊、土地,那些只殘存在記憶裡的悲歡喜樂。我忽然感覺這個世界好小,一個人的力量好弱。

母親病情趨穩,一家人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對父親堅持母親回農村過年的要求,姐姐,哥哥和我是一致強烈反對的。農村冬天極度寒冷,醫療衛生條件差,諸事不便。萬一有個好歹,誰也過不好這個年。

我們在彼此的通話中精心為母親的後期康復做著打算,這個年因為希望又慢慢有了生氣。哥哥說,娘腿上開始見肉了,原來鬆弛的肌肉開始慢慢收緊;姐姐說,離別是為了重逢,磨難定會重生。立春了,枯木逢春,娘會越來越好;我說,只要確保按醫囑服藥,指標正常,沒有意外,娘一點事也不會有。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高鐵疾馳在魯中廣袤的大地上,因為國家“非必須不回家”政策的召喚,一節車廂也就五六個人。望著窗外,不禁有些神遊。無論這個世界如何變化,無論你的內心經歷怎樣的翻江倒海,這自然卻依舊平靜:山坳,霧氣,高壓線塔,平野,楊林,光潔的湖面,綠油油的麥苗,偶見的行人。還有鋼筋水泥,樓宇大廈,現代民居,這寧靜中蘊藏的力量多麼偉大,默默支撐起千萬家屬於他們的繁盛與榮光。呵,這麼看來,我和我的那些小憂愁是多麼渺小的存在!

孃的病從10月份到如今共計5個月的時間裡,住院總計花費了大約11萬,護理及其他費用在6萬左右,報銷有8萬多。如果不是國家的城鄉居民合作醫療保險和企業職工家屬補充醫療保險,這麼多費用對於一般家庭而言是很難負擔的。發展的紅利惠及人民絕對不是一句空話,若是沒有這些保險,孃的醫療條件,醫療環境、康復狀態以及我們每個利害關係人的心情都難以想象。和平的環境有利於經濟發展,經濟的發展使人民過上幸福生活,我真切體會到和平盛世對於一個國家,一個家庭,一個人的重要性,最近又聽到一個好訊息:我國老年人口將近3億,人口老齡化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子女的贍養負擔加重。國家已經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社會問題,開始著手出臺長期護理保險試點工作,山東省也開始加大參加長期護理保險的覆蓋面,希望娘也能因這個國家政策早點受益,我們也能減輕點經濟負擔。母親病情的趨穩和國家政策的利好都是極其鼓舞人心的。

回來照顧娘,一個人若是連續伺候幾個晚上,很快就會失去耐心。娘提出的要求皆不能以常理度之,若這事發生在特殊時刻,人會顯得愈加心煩氣躁,忍不住發火,娘委屈地說:我就是癢癢嘛,我又不是故意的。火發起來,是給自己看的,想想娘說的也對,就慢慢自我撫平怨氣,重新尋找解決辦法。每天都活在怒與不怒的選擇中,在複雜的心緒裡糾結,掙扎。所以,真真感受到伺候人的不易,而最不易的是天天靠在床邊的那個人,常常出力不討好,娘天天罵哥哥,說哥哥不孝順,黑心。

比較奇怪的是,母親每天半夜12點準時醒來。哥哥說,你偷偷瞅瞅她,兩眼定是睜得大大的,若是不見動靜,接下來就是各種活動:用健手敲打床梆,用手拍打胸口,一邊拍一邊哎吆呼吆,若還不見動靜,就開始喊:堯啊,龍巖啊,給我撓撓背,怪癢癢。聽得你心裡過意不去,就得起來配合娘,等一切處理完畢,剛躺回被窩,娘又開始叫起來,讓給抓抓果子,找個篦子,喝口水之類的。真伺候心煩了,當然也有心煩的解決辦法:娘醒的時候我們也跟著醒,娘拍胸口的時候我們整個人就躺在被窩裡不動,心裡應著:娘啊,我起來也沒辦法,我又不是大夫。娘喊後背癢癢的時候假裝聽不見。時間長了,再看娘,折騰一會自己也就睡下去了。等第二天早上起來問她:你昨天晚上乾的好事。娘一臉無辜,小孩樣似的:我幹啥了?我記不得了。讓人無可奈何。等給她把昨夜的事陳述一遍,她還要教訓你:你那樣做是不對的,我說癢癢的時候你不能不答應,你就該睡在我邊上,我說癢癢的時候你閉著眼把手伸過來撫摸一下應付應付,你們小的時候當孃的就是這樣做的啊。可不是,我們小的時候都是母親半夜醒來給我們蓋被子,抓癢癢。關於抓果子的事,娘說,她很小的時候跟姥娘一個被窩睡覺,晚上身上癢癢,姥娘就伸手來摸,抓了果子放嘴裡咬,咔嘭咔嘭地響,讓娘記憶深刻。終於明白,原來每天娘拿手到處抓果子的梗在這裡。

“娘,戚有正家俺爺爺沒了,你知道?”

娘吃了一驚:啊?不知道,啥時候的事?

“就前些日子,俺那個爺爺叫啥名你知道?”

“我知道,戚繼讓。”

哦。聽俺大說,過門檻的時候門檻太高,絆倒了,把頭磕破了,淌了若干血。前兩天跟俺大通話的時候提起來,俺大還高興地諞拉,說咱村裡目前活著的人裡年齡最大了,差一歲就100了,這是本家的榮耀,我還給俺大建議說等明年讓他主持一下,給俺爺爺舉行個過百歲的儀式,俺大很爽快地答應了,你看看,人不經唸叨吧,說木有就木有了。

娘也感嘆說:人哪,就是個命,八九十了,平時上坡幹活啥事也沒有,單單叫個門檻給把命要了去。

積米崖大姐一個人跑過來看娘。大姐帶了五條黑魚,說是剛從出海的漁船上取下來,魚還是活蹦亂跳的,讓姐姐做給小姨吃。大姐長相隨娘,但比娘瘦,即使年齡大了也掩不住容貌的美麗。談起積米崖,我印象很深。小學畢業照上我穿的就是大姐夫淘下來的皮衣。記得有一年暑假大姐把我接了去,那時候積米崖還是個海邊小鎮。我只記得海瓜子在海邊一劃拉全是,爬蝦沒人吃,螃蟹經常從海灘的泥沼裡自己爬上大街,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進入商店、門市部、小鎮的下水道。大街上一直有一股潮溼的腥味,這潮溼的記憶直到現在常常會在不知什麼時候莫名地湧將出來,把我重新帶回到那個年代:我住在大姐家那排帶水泥院的平房裡,夏天的熱氣蒸騰著,遠處還有知了的叫喚聲,伙房裡熱騰騰的饅頭香味,小平房裡的大城市感覺。那時候家裡窮,大姐是門市部的售貨員,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大姐和大姐夫給了我城市的想望,給了我們家不少物質上的幫助。

晚飯後,若是沒有外人,也沒有其他節目,母親常常會不自覺地眯起眼來睡覺,為了讓娘精神起來,其實主要是希望娘能在白天儘量醒著,晚上睡個好覺,這樣照料的人就會省心很多。所以,一到晚飯後就央求娘給我們拋悶,娘挺配合,躺在床上,出了個謎語:一匹大馬,四個大爪,口裡吞人,肚子裡說話。好幾個人猜了半天都沒猜到。

“什麼字?猜不方。”

娘趕緊說:不是個字,是個東西。

哦,趕緊轉換思路,我大聲搶答:屋!

娘使勁喘了口氣:就你猜方了。接著又丟擲一個:團團頭,扁扁腰,撅撅著尾巴木什高。一個是鍋臺,一個是炕,一個是釜臺(煙囪)。娘說,年輕時出門,村裡的小孩常常圍上來,非讓拋瞎話,娘就出了這幾個謎語,都很簡單,沒想到你們連個孩子都不如。再叫你猜個字:一點一點一點,一拐一拐一拐,一橫一橫一橫,一豎一豎一豎。淄博的淄嘛!見我回答那麼快,娘趕緊說,這個以前肯定給你拋過。轉過頭問:許瑛,你猜猜。妻子說:淄博的淄嘛,我以前也聽別人說過。娘不甘心,就又來了一個: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上十對下十,日頭對月亮。哎呀,又來了。拋過了,娘,你以前給我們拋過了。和父親一樣,孃的記憶力有些衰退,經常重複一些拋過的悶,做過的事。

那就再換個:一點一橫長,梯子頂著梁,大口無下頜,小口裡邊藏。我猜出來了!我憋住不說,扭頭問旁邊躺床上的妻子,你知道嗎?妻子想了半天搖搖頭:俺文化水平低,猜不方。

高嘛!老寫的高字。娘頗有成就感地說。接著,娘又出了一個:顧拽顧拽(走路一扭一扭的樣子),兩頭帶腚眼。因為謎面的字比較繞嘴,物件形象又挺逗,娘邊說謎面,邊笑,這一笑就隨帶了哭腔。引得我和妻子表情怪異地同時探望過去。LVZHU(石碾)。不對,娘又禁不住笑起來,LVZHU拉起來不顧拽,估計你也沒見過,是個種穀子的播種機。

“哦,這樣啊,那可能我們真沒見過。”

“娘,那時候真有些巧人啊!”我感嘆說。

“嗯。”明顯看到娘睜大眼睛,倆眼放光,不說話的時候就在記憶中努力地搜尋瞎話,講給我們聽。娘說話雖然無力,但仔細聽也能聽個大概,所以交流不成問題。反正過年有的是時間,也不嫌娘慢,任她想,想起來就說,想不起來就沉默,有時候聽著聽著似乎忘記了娘還是個病人,就感覺自己是在家裡,彷彿回到小時候,正和娘開心地嘮家常。能和娘在一起靜靜地待著,啥事也不想,就只是娘倆之間的對話,真幸福。要是時間在這個時候停滯了該多好,不用擔心孃的病情會有變化,也不用操心自己每日的花銷,更不用擔心沒有話說,若真無話可說只需要不斷重複,重複那些讓娘高興的話——反正娘也記不太清,正反是高興的啊。

娘,妻和我並排躺在萬達公館A座806房間臨近的三張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窗外,濱海大道上的汽車急馳而過,風吹著樓角發出嗚嗚的聲音。聊著聊著就到了9點多,爬起來拍拍娘,和娘輕聲商量:娘,咱們是不是可以熄燈睡覺了?

為了鍛鍊孃的記憶力,姐姐常讓娘學背三字經和百家姓。我們都驚訝娘居然能背過大部分的內容。比如三字經開始通常是按部就班的: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

教之道,貴以專。

……

有一天姐姐按慣例檢查娘三字經的背誦情況,“人之初,黑乎乎。割驢草,喂師傅。喂的師傅飽飽的,教的徒弟好好的。”娘一邊笑一邊背,一邊背一邊笑,可把姐姐給逗壞了:“娘,這是誰教的你?”娘嘿嘿地笑著說:“是我自己想的。”“沒看出來你小時候還挺搗蛋,老師沒揍你?”“老師是個老先生,追不上我們。”

孃的世界大多停留在她小時候,我們就索性隨她一起重溫那個年代,做她的玩伴,忠實的聽眾,就像小朋友過家家,她說,我們或聽,或點頭,或簡單應答詢問。你走過的路我們再陪您走一遍。感覺從來沒有離娘這麼近過,無論是距離,情感還是時間。關於百家姓單姓的數量,我教了娘不下十次,可每次再問,還是三個字:不知道或者我忘了,然後我就再重複一遍:444,記住了,是三個四。

病痛的折磨讓娘性情有了一些改變,少了一些包容心,多了一些怨氣。有一天娘突然自己哭了。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你們這些鱉蛋,沒有一個孝順,戚照深把我從後面推倒,摔成這樣,你們也不去給我報仇。”娘是犯糊塗了。我們趕緊給她解釋:“娘,你這樣是因為生病了,你可別隨便冤枉人家,人家戚照深啥時候又得罪你了?”娘光眨眼不說話。後來回家問父親,父親想了半天,也解釋不了:“恁娘脾氣好,從來沒有得罪過人啊?”

剛消停一會又開始叫困:“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讓我遭這個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娘,怎麼能這麼說啊,你可是大河西數一數二的好人啊,你看你長個病這麼多人來看你,再說,不管是高官還是平頭老百姓,每個人都會長病的,跟你是好人壞人可沒有關係。”我們知道,娘犯糊塗的時候不能隨著她的話往下說,而是應該幫她糾正,讓她明白真相和是非。

妻子把孃的早飯做好,就開始坐在床邊忙著線上多多下單買菜。娘問:“你在揍(做)什麼?”妻子回答:“下單。”娘笑了,衝我說:“我聽著是下蛋,怎麼還下蛋呢?”於是妻趕緊解釋說要從網上買料酒,芹菜,西紅柿,網上居然能買到菜這事把娘弄得更糊塗了。快鳥驛站就在7號樓,單到了直接下樓去取,方便的很。而且我們特意問了驛站的人,說過年也不休息,照樣接單。網路的出現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使生活越來越便利。下完單,妻子就著孃的話題說:“娘,我下完蛋了。”娘笑著說:“那你趕緊咯咯噠嘛。”

妻說,向來大手大腳的姐姐也知道從網上下單了。因為便宜,所以今年出門要帶的禮品也一併給買了:給硯瓦小哥哥的杜康,百草堅果,徐福記的沙琪瑪;給四叔的杜康,達利園桃酥。考慮到疫情形勢不容樂觀,加之大年初二就要返濟,我們暫時決定年後的拜年全部提前到年前。

娘聽說我們年前要去小哥哥家,把臉一揪帶著哭腔說:“硯瓦恁小哥哥那裡一定得去,平日裡你小嫂子做了饅頭和菜包就往咱家送,你小哥哥幹完自家農活就跑來咱家幫著你大幹坡裡的活。你們給多少錢我都捨得。”我說:“那就給1000吧。娘,你可真偏心,光記著恁孃家人,記著西硯瓦了,大河西這邊給個幾百塊錢你都心疼。”

“對了,別忘了還有你大嫂子和你二妗子家,也得去看看。你二舅今年剛走。”娘補充道。

我尋常要陳述和強調許多細節,以便幫助娘打消疑慮,重拾信心。比如從入院到現在,徹底擺脫了胃管,自己吃飯,所有美好的味道都能品嚐到;再比如娘發音變得也愈發清晰,雖然有時會犯糊塗,不知人間幾何,不知身在何處,但可以和她交流的事情越來越多;再比如孃的記憶也開始有些許小小的進步,到中午可以記得早餐吃的啥,第二天能記起昨天誰來看過她。再比如娘有精力和閒心偷聽壁角,只要沒睡著,身邊每個人的對話她都會仔細聆聽,偶爾會插問幾句:恁說的誰?或者由話題拓展出她的曾經和過往,娘參與交流的意識越來越強,說的話也越來越多;再比如給娘分享生活中的若干好事,我和許瑛都漲了工資,娘完全不用擔心治療費用的問題。再說了,有多少能力就使多少能力,若是實在沒錢就選擇把娘送老家養著等等。然而,依然有對孃的許多奢望也只能嘴上說說,無法達成一致。比如能感知大小便,能自己坐起來,能站起來,會走路……

臘月二十七,我們兵分三路。妻子和春雨留守看娘,姐姐和嫂子上班,我和哥哥回農村,幫著父親置備年前所需。出乎我的意料,電話裡因不滿我們不讓母親回家過年的父親卻一臉溫和,絲毫沒有脾氣,或許是知道即使生氣也挽回不了局面,索性撒手不管,亦或者是終於明白我們不讓娘回家的苦心,父親穿上姐姐買給他的皮優大衣和妻子給他買的絨絨鞋,高興地合不攏嘴。哥哥知道姐關心給大買的衣服尺寸是否合適,就拍了照片發到微信群。姐問:肥了?妻子在萬達馬上回了句:挺肥的,正鮮。緊跟著哥也回了句:不肥。把姐樂呵的:“@許瑛 @黃島 一個人說衣服,一個人說海虹。我都笑出眼淚了。”

大姐先我們到了家,剛和了一盆面發在炕上。於是,我們也自覺地各找活做。我學著平日裡妻回家做的,開始刷鍋洗碗,大姐把被父親穿成的乞丐服和蓋得油晃晃的被套蒐羅出來,拿到院子裡洗涮,哥哥和父親開始處理豬頭。正忙活的時候,北邊戚有林家娘娘來了。她一邊問著:“俺三嫂子回來了?”一邊徑直踏進裡屋,瞅了瞅,然後滿臉失望地退回來:“怎麼沒回來?”我趕緊解釋說孃的病最怕冷,今年過年要在城裡過,然後我向娘娘保證我一定會把她的問候帶給娘。

村子不大,臨近年關,誰家有什麼動靜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村子,很快,四叔也登門了。我叫了聲好,抬眼仔細打量著他,四叔自病好了以後身體胖了很多,精神頭也不錯。往年四叔幾乎很少到家裡來,父親對弟弟的到來也沒表現出反感,四叔手裡拿了幾顆樹苗,告訴父親說是石榴樹苗,結的石榴特別好吃。看父親在收拾豬頭,就俯身下去,幫著動手一起處理。我很高興,在父親和四叔之間,那些曾經搬不到檯面的雞毛蒜皮的往事和情感糾葛都沒有了。

在農村,即使你混的再不濟也總會有幾家常走動,若是實在沒有也不用擔心,本家總不會棄你於不顧,凡是紅白事,家裡發生大的變故,人性總會表現出最溫情的一面,該露面還是會露面,該幫忙還是要幫忙。家讓每個人都覺得這個世界可親,所有能被照顧到的都會照顧到,讓一切充滿希望。

“娘,打什麼?”

“打個物件。”

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揉麵,燒火。當門所有能看到的垃圾在我眼裡都不是問題:廣告紙,塑膠袋,破布,就連潮溼的柴禾,土沫,只消點一把火,推到鍋底,全都會轉變成熱量和飯菜香味,一旦開火,煙囪裡冒出黑煙,就向村莊宣誓這一家的人還在,家道鼎盛,子孫興旺。我一下子理解了父親為什麼斷然拒絕我們邀請他去縣城過年的建議,固執地守著這個只有兩隻羊和一條狗的家。在後來給大的交流中,也知道大不想離開老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人若離開,過年時請回來的祖宗會找不到家,流離失所,這是大不願意看到的。

哥哥一大早就一個人跑到家東邊的場裡,抽菸,看景。場院在一個斜坡上,地勢較高。斜坡以前是個地瓜頂子,大集體時用來存放糧食。現在窯洞全部坍塌,不見蹤跡。視野的較遠處是小泊和院前,村落裡青磚紅瓦的房子,像一個個老人一樣低伏著,一絲不動地散落在清冷的白霜裡。再遠一些,一團輕霧,樹和房子的輪廓影影綽綽,帶些神秘色彩。近東山的山坳裡,一團濃霧升起,嚴嚴實實地蓋住所有細節,只看得見濃霧上山巔起伏的輪廓和山頂剛升起的太陽。太陽光暈很大,預示著今天的風也會很大,北方的風吹來有些霸道,梳理著嶙峋的枝條和空蕩蕩的原野,帶著西伯利亞的寒流,來得氣勢洶洶,肆無忌憚。風捲起搭在繩上的衣服,卷著地面上一切能捲動的東西,場院邊幾顆楊樹在風裡瑟瑟發抖,一群肥碩的麻雀站在楊樹枝頭,隨枝條上下晃動著,半坡上有一戶人家圈養了雞鴨鵝。見得生人來便叫成一片。於是,婉轉清脆的鳥鳴聲,公雞高亢悠遠的打鳴聲,鴨子尖銳的嘎嘎警告聲,合著遠遠地,從村中央街道上傳來的一個女人“賣豆腐來”的叫賣聲,年味悠長。構成了一副生動的鄉村圖景。我拍了一段影片傳到QQ群,貝殼媽驚訝地問:聲音是配上去的嗎?我笑而不語。

這年頭,人民幣是硬通貨。哥哥車載著我到每家扔下1000元就走,這錢既為探望,也為答謝,時間這麼短,我能為他們做什麼呢?從小哥哥家回來的路上,我悵然若失,總覺得沒有在合適的時間做合適的事,太不像過年該有的樣子。其實,很多時候你可以決定生命之河奔流的姿態,卻無法決定它奔流的方向,能隨波逐流,順勢而為就已經很不錯了。

臘月二十九,男人和女人們換班。我和哥哥留守,姐姐拉著春雨和妻,年前回家串門。在大街上碰見幾個平常比較要好的鄰居,非要影片看看孃的情況。影片接通了,娘激動得自己握著手機,鄰居們逐個湊到鏡頭前,讓娘認。娘端詳半天光憑影片沒認出來,手機那頭就趕緊唸叨幾句話:嫂子好,姑好,娘才認出來:崑崙他娘,英明他娘,常青家嫂子。話語不多,鄰居們記掛著娘,看到影片裡娘安然無恙,也都放下心來。娘瘦了不少,臉色不錯,還能認人。或許,這個評價很快就會隨著這個春節在村裡傳開。

吃完午飯,娘中氣十足,煞有介事地提氣大聲囑咐我和哥哥:“小堯,龍巖,今日過晌恁倆去海邊拾些咕嚕(海瓜子),挖些蛤蜊,好捎回去給那些老婆吃。”哥哥故意問:“哪些老婆?”“就剛才影片的那些,吃完了她們願意拿也可以隨便拿些回去。”

“好好好,記得了,要貼對聯的嘛。”

我坐地鐵去和哥哥匯合。晴好的天突然大霧瀰漫,對面的樓輕飄飄地浮在霧氣裡,新年從一片仙境裡開啟。朝陽山地鐵站,空蕩蕩無行人,只有幾個安檢和疫情防控的工作人員在堅守崗位。年關下,因工作在外忙碌的人還有很多,我突然有了要向每一個遇見問好的想法。我衝站臺上的值班員深深一鞠躬:“您辛苦了,謝謝您。”值班員被我問得一愣,瞬間回過神,也給我回了一躬。妻子在群裡感嘆地說:“俺們一家三口今年要三地過大年啦 ”。話雖如此,比起那些依然奮鬥在工作一線不能回家過年的人來說,我們已經算是幸福的了。車行駛在從城裡去鄉下的路上,和城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越往外走,車流如注,趕在年三十回家過年的人變得越來越多,車排在路上,一眼望不到頭。有事沒事,回家過年,已經成為每個中國人心裡不變的情結。

本以為人不齊全可以私下作主少些過年的工序,卻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都是有關聯的,比如要把祖宗請回來,就要收拾家裝扮的讓家有年味,需要貼對聯,打掃衛生,還要包餃子燒紙供養掛朱子,包餃子就需要去地窖裡把最後一波白菜挖出來,還要上墳磕頭請先人,上墳要放鞭,就要提前去趕集把鞭買好備著,等到初三再把先人送走……數來算去,因為要伺候先人回家過年,結果過年的工序一道也沒少。只是工序精簡了很多,投入的熱心和精力也不夠,因為感覺有些疲憊,我就給哥哥建議,今年早下餃子,早拜年,早睡覺。父親依舊堅守著自己守歲的習慣,一個傳統傳承下來不容易,一旦某個環節失守,本色就很難續存了。好的一點是晚上12點我準時鑽進被窩,一口氣睡到第二天早上8點多堂哥跑家裡來拉我回膠南。

為了圖個好彩頭,姐姐事先給娘準備了一個紅包,裡面放了3000元。然後告訴娘說,正月裡給每個來拜年的人每人100元的壓歲錢,無論性別和年齡。娘欣然答應。於是,多年沒有收到壓歲錢的我們今年都收到了嶄新的百元紅包。四叔家堂哥在微信裡展示了自己收到的百元照片,並附了這樣一段文字:長這麼大第一次收到這麼大的壓歲錢!你年紀再大,在老人的心裡你始終是個孩子!祝願我的三娘早日康復!

風車靜靜矗立,河道里有殘存的雪水,坡上的松樹依舊蒼翠,春雨能獨立給娘下針,長大中用了;父親和大大之間的過節沒了;母親平安地度過了2020年。2021年,陽光晴好,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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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過年=催婚|未完成“人生任務”的父母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