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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離開,整整10年了。

前幾天,剛好是爺爺的誕辰日,不由想起了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所有的文學作品,再沒有比這更貼切了。在這特殊的日子,東坡居士悼妻詞勾起了我的無限共情與通感,讓我想起了爺爺——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熟悉的往日種種,再次湧現眼前,歷歷在目,如在昨日。

爺爺的大號為繆德嶽,於1932年壬申猴年,正月二十六日生。

假如還在世,現在的他,滿90虛歲了。

隨著生活條件的變化,如今在農村,90歲的老叟翁並非罕見。

我時常想,要是爺爺還在,於我,該是多麼深的福緣。

爺爺是家裡的獨子,排行老五,他上面有四個姐姐。

到爺爺出生時,幾個姐姐已經作為童養媳出嫁。那個年頭,童養媳很常見,我的奶奶就是童養媳,出生不到一個月便到了我家。

在四個姐姐中,三姐跟爺爺感情最深厚。因為嫁在鄰村,來往最多,主要也因為她最有孝悌之心,特別疼惜我爺爺她這個么弟。

我至今還記得,念大學那時,身體不很好已經八十多的三姑婆,還經常親自坐摩托車來我們家看她的弟弟。

老姐弟相見,總有說不完的話。爺爺內斂點,不怎麼會表達,但三姑婆藏不住情感,總是弟弟來弟弟去,叮囑這叮囑那,不厭其煩。那態勢,就像現在我那四歲半的女兒在哄看一歲多的弟弟。

每次三姑婆來,都帶了大包小包好吃的給爺爺,而且還不忘塞幾百元給媽媽。媽媽不肯要三姑婆的錢,三姑婆就生氣地說,這個錢又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弟弟買好吃的。

因為排行最小,也因為爺爺是世代單傳後的男丁,一家人都在爺爺的身上傾注了非常多的期待。

與前面的姐姐們都是文盲不一樣,一家人緊衣縮食地供爺爺上了三年私塾。這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算是個了不起的大事。

爺爺也總算沒有辜負家人們的期望。他天資聰穎,加上後天的努力,雖然只上了不規範的三年學堂,但已經足夠把自己打造成村裡數一數二的文化人。

拋開當時普遍的物質條件不論,爺爺從小飽嘗父母姐姐們的疼惜,一直生活在溫暖的家庭氛圍中,其實也可以算得上是很幸福的了。

至於後來,爺爺也慢慢長成了子女成群、兒孫滿堂的幸福樣子。

無論怎麼去衡量,爺爺的一生都是平凡的,也是幸福的。人生所要經歷面對的酸甜苦辣都一一嚐遍,歲月不曾虧待他太多。

三年級文化的爺爺,靠著後天的努力,認識了幾乎所有的常見漢字。

不僅如此,他還擅長用毛筆和鋼筆,把它們的美麗身姿描繪出來。

爺爺是村裡的書法家,鋼筆和毛筆都首屈一指,村裡無出其右者。

從我記事起到現在,爺爺的字一直都是村裡的招牌,無論是重大節日、修祠建廟,還是婚喪嫁娶、禮儀訴訟,但凡需要寫字的地方,都能見到爺爺的書寫。至今,村西頭的觀音廟裡,仍擺放著爺爺二十年前手寫的籤文。

爺爺的字瘦長遒勁,像極了他的身材;而硬朗有力的筆道,也像極了他的為人風骨,印證了字如其人的說法。

爺爺樂於替鄉親書寫,幾乎是來者不拒。他寫字不收費,假如鄉親情感上爭持不下,一定要給點適當的潤筆費,他也不再堅拒。在他看來,這也是對他三年唸書生涯的體面尊重。

爺爺在寫文章方面可以說無師自通,有比較高的領悟能力。他利用各種機會熟習《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著作,令人詫異的是,這些大部頭他幾乎達到了可以倒背如流的地步。尤其對名著裡的詩文,總是如數家珍,且還能靈活應用。

爺爺寫文章手到擒來,並且自習了韻律對仗知識,做一些詩文對聯很在行,幾乎到了出口成章的水平。

爺爺年輕時候就喜歡記筆記,抄抄寫寫成了長期堅持的習慣,這個習慣到了年老都不曾中斷,直至去世前半個月才由於精力不濟被迫中止。

爺爺的老年日記從1997年開始記錄,那年剛好奶奶去世。翻看他留下的日記,基本以流水賬、條款式居多,平凡歲月,家長裡短,兒孫情長,日復一日,居然記下了足足二十本之多。

爺爺還是計算好手,一把算盤自學成才,打得很溜。在生產隊年代,村裡能打算盤的為數不多,爺爺自然成了村生產隊會計的不二人選。

爺爺算賬一絲不苟、絲毫不差,但他卻從不算計人。但在那個人心不古的年代,卻還有眼紅的人肆意誹謗爺爺貪汙,硬是查了爺爺幾天的帳。爺爺坦然以對,好在最終事實還了好人的清白。

從此,爺爺不再做會計,而是背井離鄉遠走福建,開始了打製錫器的手工藝人生活。

生活所迫,手藝需要,在三十五到五十歲這十幾年間,他幾乎走遍了福建西南的所有城市乃至小村落。以至七八十歲時,他對很多舊事已經淡忘,但對福建的某一個窮鄉僻壤,或者當地的某句俗語諺語,仍張口就來,就像剛剛去過一樣。

爺爺打製的錫器品種多樣,囊括了酒壺、茶壺、碗和家用的各種容器、收納器具,尤其是茶壺、酒壺工藝精湛,造型別致,深受福建鄉親的喜愛。

爺爺後來還創造性地把書法與錫製品有機結合起來,在茶壺酒壺器具上親手刻上了優美的唐宋詩句,使得兩者互相成就、相得益彰。至今家裡仍有幾個爺爺親手製作的錫製品,每次看到上面的爺爺的字,總是無比感懷。

不可否認,爺爺是有小聰明的,爺爺更是有大勤奮的,他的和善聰慧,他的知書能寫,使他足以在那個年頭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在面朝黃土、目不識丁的鄉野成為一個特別的存在。但侷限於時代、機遇等因素,最終他並沒有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更有出息的人。

終其一生,他和村裡所有的人並無二致,他終於沒有跳脫故鄉的牢籠,也沒有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他生於並最終葬於,故鄉蘭魚塘。

但,這樣爺爺,永遠是我的驕傲。

我一直認為,爺爺一生雖然落入平凡,但骨血中始終有股不服輸的堅毅個性。

只是,這種堅毅的個性,後來慈祥地拐了個彎。

我不確定爺爺是從那個時間節點開始認命的,屆不惑之年抑或是近知天命之時?

我想,也許具體應該是從我出生的那個時候起。那年,他剛好49歲。

我的出生,以及一年後我弟弟的出生,應該是給了勞碌半生的爺爺新的蓬勃希望。

他應該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和歲月講和的。

他不再糾結於自己的生不逢時,不再困頓於時運不濟,所有的生活不快、路途不順,都孫兒們的燦爛笑容所治癒。

於是,在蘭魚塘,出現了一幕為數不多、眾所不解的場景:

仍處於五十壯年的爺爺不再奔走福建,不僅如此,他也不再下地營生,而開始了全天在家怡兒弄孫的逍遙。

後來我細想,爺爺的一生或許都是蘭魚塘的異類:當大家都是白首文盲時,他讀了三年的私塾;大家下地賺工分時,他挽起袖子做起了會計;其他人繼續生產隊大鍋飯時,他卻遠走福建搞起錫制工藝品;而現在,其他同齡人仍扛鋤頭下地辛勞時,他已洗淨腳上的泥巴,開始帶孫子。這使得他的身上散發出迷人的傳奇色彩。

可以肯定的是,跟前半生的幾段經歷相比,爺爺一定把帶孫子當成後半生甚至終生最為重大的工作。為此,他傾注了他全部的心力。

孫兒們三歲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對孫兒們進行學習啟蒙。當務之急,便是要把他身上的讀書寫字的功夫傳給孫子。

沒有黑板,自己親自動手,用木匠工具炮製了幾塊木板,塗上黑漆製成黑板;

沒有粉筆,他還是親自動手,用石灰作為原材料,幾經試驗勉強制成乾脆易斷的粉筆;

沒有教材,他就利用自己的藏書和平時的積累,自編教材教導我們簡易的入門知識。

與現在教育孩子動輒發火的我輩相比,爺爺可以算得上是最可愛的老師。

平時,則是孜孜不倦地對我們進行耳濡目染的文化薰陶。所以在入讀幼兒園之前,我們兄弟基本上是在爺爺的故事聲中,完成了四大名著和古典文化的最初洗禮。

時至今日,每每回憶起當初考上重點本科、以及選擇文學作為攻讀碩士的研究物件,看似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機緣偶成,根源卻仍要溯源和感恩當初爺爺有心栽種下的文化種子。

由於父親的早逝,爺爺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兼以祖父和父親的雙重角色的存在。

我在感情上信賴爺爺、依戀爺爺,也無比尊敬爺爺。

聊天和陪伴是我們最常見的相處的方式。我喜歡與爺爺聊天,爺爺是萬事通,怎麼都聊不夠。

爺爺也猶如我的圓心,只要在家,我就會簇擁在他身邊,聽他天南海邊地講各種大小道理和各色見聞。

爺爺告訴我,人與人之間因為緣分在一起。朋友是,親戚是,家人亦是。他常唸叨,“小時是兄弟,長大各鄉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親密的家人也有散場的一天,沒有誰可以一直陪著走完全部的路。我記得當時聽了接受不了,很是感傷。爺爺卻平靜地說,這就是人生啊,有一天,我也會先你們遠去的。

爺爺告訴我,一定要用心對待自己的朋友。“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很多時候朋友會給予親人給不了的關愛。但又告訴我,真正的好朋友一定是非常稀缺的,因為“相識滿天下,知心沒幾人”。友誼需要在考驗中檢驗,因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爺爺還告訴我,最好的感情就是平淡如水的日常。1997年中秋節奶奶去世後,他常常跟人說起他和奶奶的感情,兩個人的酸甜苦辣,拌嘴爭執不斷,這些都是日常應該有的狀態。臨了,他仍會自言自語地說一聲,兩口子在一起近60年了,整個村子也不多了吧。算是給這份平淡相守的愛情蓋棺論定。

爺爺酷愛菸酒茶,他認為男人混社會,離不開煙和茶,因此也是利用各種機會教會了我喝酒與飲茶,但卻堅決不准我步他抽菸的後塵。爺爺無酒不歡,白酒和客家孃家都是他的最愛,情緒來了就喝,在我的印象中從未見他醉過。我工作後買酒給他,他捨不得喝,一瓶一斤裝的酒可以喝上十天半個月,似乎酒量下降了似的。

爺爺對茶煙的熱愛也絲毫不減,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必須泡茶、抽菸。有段時間,因為肺部不舒服,爺爺聽醫囑戒菸了,但我發現一段時間後他又抽回去了。一問,他有他的理由,幾十年的經歷,身體已經適應了有煙的環境,一下子斷了還真不適應。抽回去後,的確感覺舒服了不少。我也只能笑笑,由著他了。

爺爺總是告訴我,要全心念好該唸的書。念高中大學時,因為離家要幾個月才回來一趟,我就給爺爺寫信,給他彙報學校的收穫和困惑。

那個時候郵寄信件效率低,常常是人都已經回家了,信還沒到家。但這並不妨礙我們通訊的熱情。我們基本上一個月通一次信,山村裡通訊本來就不頻密,常常郵差一個月跑我們村裡一趟,而且還是專門為了送我們這封信。

後來好不容易有了手機電話,我就每週給爺爺打電話。此外,我依然經常固執地寫信給爺爺。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寫了信,爺爺就總會給我回信的。爺爺回信了,我就又能看到他熟悉的筆跡,聽到他溫暖的叮嚀。

那個年頭,再沒有什麼比這見字如面的感覺,更令在城市他鄉的我感到動容。

我至今仍記得,念大一時,我告訴爺爺,我最近在努力學好功課的同時,還在做一些家教和兼職,力所能及地勤工助學,收穫比較大。滿以為爺爺會因此欣慰,會得到爺爺的表揚肯定。誰知道爺爺在信中直接坦陳了心中的隱憂,他教導我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以學業為重,這才是學生的主業。還希望我要照顧好生活,假如生活費不夠了他馬上快郵給我,讓我千萬放心家裡的開支用度。20年後的今天,每當拾讀舊信,仍會一再淚溼信紙。

等我工作了,他又告訴我,要對自己的選擇和熱愛全力以赴。每當我告訴他工作的推進難點,又或者在加班加點後疲憊不堪時有了負面情緒,他總是雲淡風輕地說,年輕人嘛,不要灰心喪氣,辦法總比困難多,多注意休息,睡一覺就好了。

在我的世界裡,爺爺永遠都是穩如磐石般的存在。

任何時候,只要有爺爺在,聽到他的聲音,想起他的音容,無論面對什麼困難,我就可以無比從容淡定,心無所懼。

賈玲的電影《你好,李煥英》有句戳心的臺詞:

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然而難過的是,我都沒能好好地和他們道別。

在我工作即將滿四週年之際,我再也沒法聽到爺爺的聲音了。

爺爺走的時候是2011年7月7日,中午14:20分。

當日早晨,接到媽媽電話,告知爺爺狀態變差,怕是大行之期近了。

我立馬動身回家,風塵僕僕趕到老家蘭魚塘,見到了硬撐著等我、尚存一絲氣息的爺爺。

最殘酷的莫過於,平時與我無話不說的爺爺,此時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哪怕最簡單的一句。

但看得出他對於能見上我最後一面的欣慰,慈祥地眼神分明在說,孫兒,你回來了啊。

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爺爺臨走時的不捨,以及從眼角流下的兩行淚珠。

爺爺這一走,轉眼就是十年。

十年的多少個日夜,想起和爺爺的共處時光,我仍是糾結難解。

我明白,爺爺去了天堂,永遠從我的世界離開了。

但多少次,我又無比確信,爺爺並沒有走遠,並且一直還在我的身邊。

當走到他住過的房子,觸控他用過的物件,還有親手打製的錫製品,我分明感到爺爺的氣息還在;

當我按照本地的風俗,在爺爺去世三年後親手把他的骨骸挑揀放入專門的紀念瓷甕中時,我分明感覺到爺孫倆的骨血相連、情感相系,其實從來就沒中斷過,透過骨骸我感覺到爺爺的靈魂的縈繞;

最後爺爺長眠在老家西頭兩公里開外的向陽山坡,平日與白雲青山作伴,每年接受我們定期的探拜。

身處三百公里外的異鄉,每當我歷經人所共有的歡欣、苦痛情感之時,強大精神支柱的爺爺何曾離開過我?

是的,爺爺並沒有離開我絲毫,上天只是隱去了他的形骸音容,但他的靈魂、他的精神、他的根脈一直都在。我最親愛的爺爺,一直在以另一種形式關愛著我。

爺爺把他的愛毫無保留地傾注給了我,這是我的幸福。但作為長孫,捫心自問,我又為他做了些什麼?他對我寄託瞭如許的叮嚀熱望,我是否辜負了他的期望?

爺爺晚年時,深受病痛的折磨,對比四鄰老人因為兒孫沒讀什麼書,可以隨時靈活回來照看,而我這個所謂“出息了”的長孫,卻難以抽空回來探望一二,難免心生失落,甚至消極地說出“還不如當初不讀那麼多書”的抱怨。

一想到這些,我的內心就慚愧難當,甚至心如刀割。這些慚愧,並不因時間的消逝而消散絲毫。

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寫下以上點滴,仍是難以自解。

爺爺在天堂,有你這樣的思念感恩之心,他一定會慈祥和藹地笑著看你,護佑事事如意。

那是一種念力,一種動力,一種向上的神力,讓你的心平靜,讓你的人釋懷,讓你無憂、悠然、快樂。

摯友的這兩句話,讓我在淚如泉湧中徹底釋懷。

再過幾天,我將四十。我期待在不惑之年,可以真正做到從容和不惑,期待可以更加深刻的理解爺爺的愛。

我想,這也一定是爺爺最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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