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殖民地、半封建主義社會大清,有兩種女人不用裹腳。
一種是滿族女子。滿族女子不裹腳,是因為沒有這個傳統。
另一種是客家女人。客家女子為什麼不用裹腳呢?因為她們大多生活在山區,裹腳之後別說幹粗重活,就是徒手走幾里崎嶇不平的山路恐怕都得走一年。客家人流離失所,到哪都容易受人欺負。欺負人嘛,一直以來的傳統通常只是欺負男人。於是,客家女人不但對內幹粗重活是把好手,對外也是潑辣強悍得很。
T先生的母親是客家人。
實不相瞞,現在回想起來,在吵架這件事情上,T先生覺得母親從未輸過。當然,就算心裡已知自己不對,認輸認錯對於她來說也是不可能的。
認定對方錯的事,T先生的母親能說一輩子。小學三年級還是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下午上勞動課,任務是去學校的地裡種花生。那天下午T先生肚子痛,於是就和班主任、語文老師賴老師說,想不去。賴老師那天也不知怎麼了,馬上來了一句“你不要裝肚子痛”。強忍著肚子痛去種花生後,T先生回家後和母親說了這事。
母親聽說了立即大怒,不但就此和住在同村的賴老師理論過,後來,無論任何場合,只要一有人提到賴老師,她都會把這事拿出來說。這樣的場合,T先生都親自碰到過很多次了。
現在回想起來,賴老師那樣說也真是沒啥。那個時候,小孩子都是鐵石腸胃,輕易哪會有什麼肚子痛?就算是肚子痛,忍一忍就過去了。而且,賴老師平時對T先生可以說是讚譽有加了。記得有一次,他說班上的學生不愛課外閱讀,表揚T先生爛報紙等“只要印了有字的東西都會拿起來認真看”。而且,T先生母親袒護的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後來去給花生鋤草的時候,T先生把自己負責那一小塊地花生苗地下的根全部鋤斷了,花生然後就全死光了。
就算知道是自己錯了,T先生的母親也是絕對不會承認的。母親有時做飯,但做得不好吃。到以美食著稱的城市讀書後,T先生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有一次回家,母親做的一道菜是炒牛肉。那次的牛肉印象實在是太深了,因為它真是鹹到突破了人類可以承受的極限。包括T先生在內的家裡人自然會說這牛肉怎麼這麼鹹。你猜T先生的母親怎麼說?她說:牛肉就是應該這麼鹹的呀。
母親在吵架方面的戰鬥力,或者說是對吵架的熱愛程度,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因為患有肺結核,加上服用不可避免有較大副作用的肺結核藥物,T先生母親晚年身體非常差,基本上都是臥床休息。有一次回家,晚上和父親在客廳喝酒聊天。開始的時候,我和父親不時能聽到久臥病榻的母親不舒服的哼哼聲音。隨著聊天的持續,以及部分話題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母親,母親先是開停止了哼哼,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從病榻上傳話出來參與聊天。不知有什麼聊天內容突然激怒了她,她突然披頭散髮從病榻上跳下衝了出來,指著她的丈夫、我的父親破口大罵。聽到我笑說“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病”時,母親才發現自己連鞋子都沒穿。
在幫母親辦後事時,T先生髮現門口扔了一堆自己帶回去的食物、保健品等物品。問了才知道,在最後那次去住院治療之前幾天——也就是去世前二十天的樣子,母親還和父親吵了一架,鬥至酣處,她還把我帶回去的東西全部扔到了門口。T先生可以確定的是,有些用紙箱裝著的東西,並不輕。
T先生的母親是文盲。
以母親這樣的旺盛的鬥志,T先生覺得,讓她讀多點書,給她更大的平臺,也許,她能吵贏全世界。再不濟,起碼是認為自己能吵贏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