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末的一天,丁偉中重返當年下鄉的嫩江農場四分場,他很想回到當年任職的糧倉看一看,但是他又很怕會觸景傷情。因為糧倉裡的那個小房間,有他刻骨銘心的初戀回憶。
那個女生影響了丁偉中的一生,她叫趙健秋。丁偉中是68屆高中生,趙健秋是69屆初中生。
他們談戀愛的時候最喜歡坐在糧食的麻袋上,由丁偉中給趙健秋哼唱《梁祝》,兩人相互依偎著,陶醉在悽美的音樂旋律裡。
誰也沒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段音樂已經註定了丁偉中和趙健秋之間悲劇的結果。
下鄉插隊時的丁偉中
01因練字而相識相知
1974年,丁偉中是糧倉的負責人,負責糧食篩選、打包、傳送等管理工作,趙健秋是在負責揚場、清掃和整理的組裡。初見丁偉中,趙健秋便被打動了,他是高中學歷,又是糧倉的會計,習得一手好字。
趙健秋勤奮好學,經常在業餘時間向丁偉中請教,也藉機接近他。一來二去,兩人開始慢慢熟悉。
那天,對丁偉中仰慕已久的趙健秋忐忑地柔聲問道:“你的字寫得很好看,我可不可以把你這張填錯了的單子拿回去練練字?”
“好啊”,丁偉中知道趙健秋是想拿自己的字當字帖練習,於是他從辦公室拿了一些方格的紙,在上面寫上一些唐詩宋詞好讓她臨摹。丁偉中的善解人意讓趙健秋很是喜歡,她略帶羞澀地借過稿紙,心裡止不住地高興。
知青時期的趙健秋
黑龍江的夏天,晚上10點才天黑,每天下班後趙健秋點著煤油燈,一定要把字寫完才休息。丁偉中被趙健秋的練字精神感動,將自己寫字的訣竅與心得體會傾囊相授。
下鄉的時候丁偉中把初中和高中的課本都帶過去了,每天約會的時候就給趙健秋講解詩詞、語文和數學等知識。一個認真學,一個耐心教。趙健秋一直在堅持模仿丁偉中寫的字。
不久,趙健秋把丁偉中的筆跡模仿得出神入化、以假亂真,就連糧倉裡的會計都難辨真假。對於她寫的字,丁偉中也讚不絕口。
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漸生情愫,過了半年,兩人墜入愛河,陷入戀愛無法自拔。當時知青談戀愛是個敏感的話題,很多情侶都是發展地下情,而趙健秋坦坦蕩蕩地說:“我不怕,我和你的關係是不一樣了,如果一天沒見你,晚上就睡不好。”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丁偉中只要一天見不到趙健秋也會很不習慣。
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每天晚上趙健秋還是去找丁偉中,兩人坐在糧倉的糧食堆裡,哼著《梁祝》,合計著他們的未來。
農場的糧倉
02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1975年,丁偉中帶著趙健秋一起回到上海探親。
兩人一起去了外灘遊玩,趙健秋一直跟丁偉中重複:“你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她指著上海市革委會大樓對丁偉中說:“丁偉中,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在這裡上班的!”
有一天,丁偉中對趙健秋說道:“晚上你到我這裡來一趟。我讓你聽一個東西。”
趙健秋到了他家裡,丁偉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手搖老式留聲機和一張唱片,然後四下張望,關上門窗。
丁偉中想讓趙健秋聽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當時《梁祝》是“黃色音樂”,為了避免鄰居聽到,兩人趴在床邊上,拿了一床棉花胎遮住留聲機,用頭頂著棉花胎,在被窩裡聽了一遍又一遍。丁偉中向趙健秋解釋了《梁祝》背後悽美的愛情故事,趙健秋聽了很激動,她覺得人生有這樣的境界沒有遺憾了。
聽完以後,丁偉中把被子拿開,發現趙健秋臉上、頭髮上都粘了小的棉花球,就幫她一個個拿開。趙健秋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她痴痴地望著丁偉中,腦海中還沉浸在悲傷的旋律中。
這是丁偉中第一次和異性近距離接觸,他感受到了男人的原始衝動,但是他除了和趙健秋臉貼著臉,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在悶熱的棉花套裡,兩顆熾熱的心碰撞在一起,交織著,互放光亮,他們都認定對方就是廝守一生的人,兩人永生永世不會分開了。
但很快,兩人花前月下的日子就終止了。
1976年夏日的一天,趙健秋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得知這個訊息的丁偉中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因為趙健秋要回城讀大學,這就意味著兩人要分開,可能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而丁偉中感覺已經融入了對方的生命,他一時之下無法接受與趙健秋分離。
出乎丁偉中意料的是,趙健秋找到丁偉中告訴他自己決定放棄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
儘管難捨難分,丁偉中還是力勸趙健秋去上學,因為這可能是她離開農場的唯一機會。
但是趙健秋不願意和他分開,不願意一個人走。她在連裡通知報到的時候呆在丁偉中的辦公室,向外人公開她就要跟丁偉中在一起。
為此,趙健秋受到領導的嚴厲批評,說她耍小資產階級情調等等。趙健秋不同尋常的決定以及頂住壓力選擇留下,這讓丁偉中備受感動,他萌生了一個想法,要生生世世只為趙健秋而活,要在餘生報答她。
經歷這次變故,兩人的感情變得更好了。
然而,不久,離別真的來了。
1976年趙健秋的家裡提議,要他們去趙健秋的表哥所在的咸陽農場看一下。因為她家裡人覺得那裡離上海更近。
丁偉中印象非常深刻,他們坐火車抵達北京時天氣非常反常,等他們坐上去西安的火車,凌晨就發生了唐山大地震。
到了西安,趙健秋見到了她表哥,對調農場的事情也有戲,丁偉中和趙健秋非常興奮,回到農場後,兩人的感情進一步升溫,憧憬著一起調到咸陽的農場。
不料,他們收到一封來信說名額有限,這次調動只能先解決一個人,然後再辦第二個。
因為丁偉中當時已經是隊裡的會計,而且咸陽那邊有趙健秋的親戚,丁偉中就讓趙健秋先去,趙健秋也同意了。
1977年初,離別的日子就要到來了,丁偉中徹夜難眠,因為趙健秋就要離開他了。到了車站送別的時候,趙健秋在牆角邊拉著丁偉中的手說:“你可不可以像書上寫的那樣,抱抱我,親我一下。”
“不要,我要把這個留到最後。”丁偉中只是輕輕擁抱了趙健秋,接著說:“我有東西給你。”
“我也有東西給你。”兩人相視一笑,他們掏出來的都是一封信。丁偉中在當地的郵局把信寄出來,而趙健秋下了車也在那邊寄信回來。
在信的開頭,丁偉中稱呼趙健秋為“健秋至愛如吾”,趙健秋也是一樣,“偉中至愛如吾”。丁偉中看到信的內容頗為驚喜,他感到兩人從心意都是相通的,他在給趙健秋的回信中這樣寫道:“我真的感到,你我是同一個命,同一條命的,我們人生命只有一個。”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此後,丁偉中和趙健秋一直頻繁以書信傳情,互訴衷腸。然而,1977年4月,丁偉中突然連續二十多天沒有收到趙健秋的來信,他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他收到了一封絕交信。
那是黑色的四月份,有一天丁偉中終於盼來了趙健秋寄來的一封信,可拆開信封一看丁偉中頓時傻眼了,抬頭的稱呼已經由“偉中至愛如吾”換成了“丁偉中同志”。這封信趙健秋的字型寫得很潦草,但丁偉中還是認出了她的簽名。
趙健秋在信中說道,他們兩個人的結合就是一個錯誤,兩人的家庭背景不同,出身不同,如果組成家庭,即便趙健秋願意,恐怕會影響趙健秋的弟妹的政 治前途。趙健秋是工人階級出身,而丁偉中是有海外關係的資產 階級出身,趙健秋希望丁偉中能夠好好改造他的世界觀。
看到信的內容,丁偉中沒有一點點防備,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該如何回覆趙健秋,他選擇了沉默。
過了幾天,丁偉中收到家裡的來信,說他奶奶去世了。信中提到丁偉中的奶奶生病期間,趙健秋的父親和她妹妹來到丁家興師問罪,要丁家人承諾絕對不許讓丁偉中跟趙健秋來往,因為丁偉中這樣的家庭跟工人子弟的趙健秋談戀愛,會影響她的前程,影響她上大學。否則的話要丁偉中負全部責任。
丁偉中的奶奶本來受到多輪政 治衝擊臥病在床,聽了這番指責病情加重三四天後就撒手人寰,臨終前她叮囑家裡人克服一切也得讓丁偉中讀書。
突如其來的噩耗,丁偉中不禁長歌當哭,淚雨紛飛。他自責不已,覺得是自己害了奶奶,因為他與趙健秋錯誤的戀愛關係,把老人家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奶奶的死,給丁偉中在戀愛問題上一個沉重的打擊。他甚至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產生了懷疑,絕望和憤怒,充斥了他的心頭,這使得他沒有冷靜下來寫一封信給趙健秋去證實、責怪、詢問事情的原委。
從此,丁偉中以十二分的努力放到學習上,他要爭一口氣,去擊碎家庭成份帶來的極度自卑。
幾個月後,丁偉中與農場的知青文娟開始交往並很快走到了一起,文娟是趙健秋在農場的同事和好姐妹。
1978年,丁偉中考上了大學,這時候,趙健秋調到了咸陽市的一個工廠已經有一年多了。出乎丁偉中的意料,趙健秋又寫信並主動找到了他。信裡說:“她知道丁偉中考上了大學。”丁偉中心中泛起了漣漪,他始終忘不了她的好,給她回了信。
兩人隨後維持了半年的信件往來,關係似乎回到了以前,但是丁偉中知道兩人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中間隔了個文娟。
趙健秋在信中告訴丁偉中一個奇怪的事,當年丁偉中去車站送她的時候,當晚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到上海去看丁偉中,突然發現丁偉中和文娟好了,是他們一塊去接她。
丁偉中對此非常驚訝,因為那時他和文娟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放寒假的時候趙健秋去找了丁偉中長談,她告訴他,那封信是在父親的逼迫下寫的,但是事情的真相已經無法消除丁偉中心裡的創傷。
“你為什麼要等到我上大學了才給我來信?是不是因為我變成大學生了所以你才要我的?,哪怕你早一個月,我都會覺得你對我是一種真情。”丁偉中反覆質問趙健秋。
“你怎麼才兩個月就跟文娟談戀愛了?”趙健秋回答不上了原因,轉而反問道。
“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有多痛嗎?我不敢看你寫過的字,甚至不敢看別人穿黃顏色的衣服,因為一看到我就想起你。”丁偉中“控訴”道。
趙健秋蒼白無力的解釋解不開丁偉中的心結,他一直想不通趙健秋為什麼要拒絕自己。
後來,丁偉中到西安實習,去探望趙健秋,還在在她宿舍住了一晚。兩人已經很接近回到過去,但是丁偉中始終放不下病態的執念,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趙健秋為什麼不馬上再給他寫信解釋呢?
面對昔日摯愛的上百遍詢問,趙健秋沒有生氣,一遍遍耐心地給他解釋,原因是趙健秋的父親威脅兩人再來往便斷絕父女關係。
趙健秋的父親在上海造幣廠上班,她有一次暑假去看父親的時候順道去了丁偉中家裡,她為丁偉中奶奶的事情致歉,說自己傷害了丁偉中。但是這時丁偉中家裡已經平反,他們是不會接受丁偉中與趙健秋再續前緣了。
丁偉中非常痛苦,他忘不了趙健秋,想和她在一起,但心裡的疙瘩一直解不開,那就是為什麼他上了大學,趙健秋才跟他來往。
後來,丁偉中痛下決心要和過去告別,他想到了和文娟結婚,並把這個訊息告訴了趙健秋。從此,他們再也沒有來往。
丁偉中大學畢業後在上海進了市政府工作後,第一天想到的就是趙健秋,想起當年她在外灘那句鼓勵的話。
但很快在婚後他埋頭於事業和家庭,幾乎忘記了趙健秋。
然而,命運又一次捉弄了他。
1985年,有一次丁偉中從工廠檢查工作回來,在半路上走進一家飯館吃午飯,丁偉中一抬頭看到趙健秋坐在對面的飯桌,兩人都驚呆了。
茫茫人海中,原來你也在這裡,他們就這樣又重逢了。趙健秋有點不知所措,撲面而來的尷尬使得她低著頭不敢說話,匆匆忙忙吃完麵就出去了。
丁偉中那個時候也吃不下,扒拉了幾口麵條就站起來走了出去,他感覺趙健秋一定會站在門口等他。果然趙健秋站在門口侷促不安地等著他。
看到趙健秋臉上的憔悴和樸素的衣著,丁偉中有些心疼,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趙健秋開口了:“聽說你和文娟有了小孩了。”
“是的。”丁偉中點了點頭。
“我剛才聽見同事叫你處長,你當處長了啊?祝賀你,丁偉中同志。”
“是啊。”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你一定會出人頭地的。”趙健秋想起那年在外灘他們曾經走過上海市革委會,她對丁偉中說,你以後會在這裡面上班。現在果然看到了這個情景,而她卻因為自己的致命過失,與丁偉中緣盡此生。對她來說,無緣作為妻子見證丁偉中的榮光,是她最大的遺憾。
想到這裡,趙健秋悻悻地對丁偉中說:“我沒這個福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是我不好……”
“你不要這樣講,事情都過去了……”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趙健秋還在反覆唸叨,丁偉中連忙岔開話題。
“我的腎不太好,這次來上海是來看病的,我還在西安生活”。趙健秋答道。
正在這時,丁偉中的同事們從飯館出來了,丁偉中介紹了一下。
但是趙健秋這以後,她始終關注著丁偉中,她有丁偉中的電話,卻沒有打過一個。
這次邂逅,對趙健秋衝擊巨大,幾近崩潰。她背轉了身子,她不敢看丁偉中遠去的身影,因為兩人現在的差距已經很大了。她流著淚喃喃自語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自己的男朋友,是我不好……”
這次離別,成了兩人一生的痛。
03故人已去君未到,自古多情空餘恨
丁偉中在80年代中期移居美國,十多年中,他和趙健秋沒有任何來往,直到1998年一次回國出差偶然到了陝西,他決定到去看看趙健秋。
他找到了趙健秋所在的咸陽第一服裝廠,到了那裡發現那個廠已經被關並停轉了。丁偉中進去一看,辦公室裡坐著一位中年婦女。
“請問你們這邊有沒有趙健秋這個人?”
“她已經不在了。”
“那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那總得有個去處吧?”
可接下來丁偉中得到的訊息彷彿晴天霹靂,趙健秋已經因尿毒症去世。生前她手術的大部分費用都來自同事的捐贈。他還得知,趙健秋去世之前一直唸叨的竟是自己。
在廠裡很多人都知道趙健秋下鄉的時候有個男朋友,因為她反覆對同事唸叨是她害了自己男朋友,同事們都勸慰她現在兩人都成家了,要學會放下。
可趙健秋就是放不下,直到做換腎手術前幾天,她趁家人不在的時候還拉著同事讓跟醫生說一下:
“我這幾天突然感到我男朋友要來看我了,他已經原諒我了。他要從美國回來了。我這兩天晚上天天聽到他最喜歡聽的《梁祝》的音樂。他一直放給我聽,尤其是在半夜我老是聽到外面有人在放這個音樂,我沒有從別的地方聽到過。這代表著他已經原諒我了,他一定要來看我了……”
同事聽了潸然淚下,幫她把醫生叫來,趙健秋拉著醫生苦苦哀求著:“醫生,請你救救我,哪怕只讓我再活一年,我覺得我男朋友要回來看我了,他已經原諒我了……醫生請你一定要救救我,我再多活一年,就可以看到他了……”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趙健秋的意中人最後還是來了,但是她永遠看不到了。她換腎之後出現排異,手術後就去世了,去世前不停唸叨丁偉中的名字和《梁祝》——那是兩人當知青時曾聽過無數遍的曲子。
故人去後恨迢迢
聽完趙健秋同事的講述,丁偉中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他捶打著自己懊悔不已。
如果當初他放下執念,不那麼固執,不去反覆問“為什麼我上了大學才寫信”這樣的問題;
如果當初他心胸再寬廣一點,對趙健秋再寬容一點;
如果當初鼓起勇氣頂著家庭的壓力,像趙健秋頂住不上工農兵大學那樣的壓力一樣;
如果這些年對趙健秋的關心再多一點;
如果這些年早一點主動找到趙健秋,以他的經濟能力完全可以給她安排更好的醫生,更好的醫療條件,她也不至於40多歲就含恨離世。
但是丁偉中都沒有這樣做,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後果和結果。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趙健秋,是他害了趙健秋,如果他這些年主動打個電話問問她過得怎麼樣,也許她現在還活著。
當趙健秋知道丁偉中出國定居後,她沒有打過一個電話打擾他們的生活,而是鎖住自己的感情閥門,承受著一切,直到病逝。
直到今天,丁偉中有時候還有幻覺,假如說人離開這個世界,還會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假如在另外一個世界真的遇見趙健秋的話,死亡對他而言就不可怕了,他虧欠她太多了。
今生有緣無分,來世再不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