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他見不得人流淚,不管是家裡人,同村子的人,或者是素不相識的路人。所以父親告訴我說他從不流淚,我疑惑不解地看著父親,因為我曾經看到過父親悄悄地流淚,甚至還不止一次。
一
自我記事起,父親就是村裡的支部書記,人們習慣叫他老支書。當然,那時父親的年齡並不大,只不過是當支書時間長了,村裡的人對父親的一種尊稱罷了。
那時候,全村的人全部都是依靠著幾畝薄田來維持生計。由於沒有機井,大家都是完全靠天吃飯,再加上我們這裡十年九旱的境況,因此所有人都搖頭嘆息:填飽肚子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父親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地忙著村子裡的事情,有幾次我看見父親和他的領導班子的幾個成員在村子北邊的一塊兒田地丈量著,計算著,商討著。原來,前些日子上面組織各村的支書去紅旗渠考察的時候,沿途父親看到有不少正在興起的磚廠,也看到城市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鉅變:林立的樓房,雨後春筍般的廠房。父親看到了商機,他想建一個磚廠,想用賺得的第一桶金來開鑿出一眼機井,逐步改善人們的生活水平,改換人們的生存環境。說幹就幹,人們的情緒空前高漲,可以說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人們窮怕了,他們不怕出力,不怕流汗,他們想在支書的帶領下跨出勇敢的一步,也是希望的一步。父親要和村裡的人一道創造財富。
半個月後,一排排,一行行的磚坯子被風乾後只等著次日裝窯點火開燒了。父親晚上到家已經快10點了,他顯得特別興奮地對我們說:“也許要不了多少時日,咱們村就會大變樣了,好日子離我們不遠了!”父親撫摸著我的頭,我眯著眼睛笑著,彷彿好日子在向我頻頻招手呢!
夏天的天氣就是娃娃的臉,瞬息萬變,當“轟隆隆”的雷聲在房頂上炸裂時,父親的第一反應就是穿上雨衣往磚廠跑,儘管防禦措施已經很到位了,所有的磚坯子早已蓋好。父親又檢查了一遍,直到自己滿意了才滿身疲憊地回到家裡。
大雨傾盆而至,風聲混和著雨聲肆虐著整個村莊,父親站在窗戶邊,望著黑乎乎的讓人膽顫心驚的雨夜久久沒有說話……
二
夏天的雨,來得急走得也快。
第二天依舊是晴空萬里,但大門外被沖刷出的千溝萬壑的印記,讓人們不敢回憶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父親一夜無眠,不知道啥時候就又離開了家,我們全家都知道父親惦記著好不容易才建好的磚廠,惦記著全村子的勞苦大眾。
我由於好奇每天即便繞遠也要透過磚 廠再往學校去,因為我是家裡的老么,到父親的面前晃悠晃悠或許父親能給個一毛兩毛的, 想想都美。我到了目的地並沒看見父親,只是看到了我不願看到的場面:一排排,一行行就要裝窯的磚坯子都坍塌成一片了,無一倖免。人們都在議論著昨天晚上的讓人觸目驚心的大雨,雨勢兇猛,持續時間長,一連6個小時。人們搖頭的,嘆息的,抱怨著這百年難遇的大災難,感嘆著這多桀的命運。我在人群中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我看見父親坐在角落裡的一塊兒石板上,目光呆滯地看著一地的狼藉,磚坯子早已面目全非了,所有蓋磚坯的塑膠布也全部淹埋在泥水中,舉目遠望,平整的田地裡都是水汪汪的一片,莊稼苗都淹沒在其中。
父親沒有看見我,他的眼裡溢滿了淚水,此刻的父親顯得是 如此的無助,緊握的拳頭也微微顫抖著。父親喃喃自語:“天吶,您老人家開的玩笑也太大了吧!連給他們溫飽的後路就被您無情地剝奪了!”淚水滑落在父親的脖子上。驀地,我發現了父親那耀眼的白髮,眉宇間那條條的皺紋。 那白髮,那皺紋,在陽光的照耀下是如此的扎眼,扎心……
我小心地走到父親的身邊,父親看見我,稍微頓了一下,快速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父親拉著我的手輕聲問道:“該上學了吧!”我聽出父親沙啞的嗓音。我用力點點頭,用小手擦掉父親脖子上的淚痕看著父親說道:“爹,媽在家等著您吃飯呢!”父親站直身子牽著我的手離開了一片狼藉的磚瓦廠。
剛到路邊, 白髮蒼蒼的劉奶奶拄著柺杖顫微微地走向父親,“娟子她爹,你班子的所有成員都在我家等著你呢,他們看見你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就一下子湧到我家,這不,派我這老太婆上來叫你了!孩子,這是天災,怨不得大夥兒,我80多歲的人了,也沒見過這毀滅性的災難,只是聽我的爺爺那輩人講過洪澇的災害,百年難遇大災難呀!”父親知道那是大家擔心他,怕他有啥心思,就讓德高望重的劉奶奶 親自來叫父親了。
我去學校的路上還在想:父親的心裡一定很痛很痛,要不然,一向堅強的父親怎麼能流淚呢?
三
一連多天都是晴空萬里,父親領著大夥兒再一次向著好日子進軍,也許是天不絕人,也許是被大家的善舉所感動,總之,所有的磚坯子從順利地裝窯,開燒,到出窯都是一氣呵成,沒有絲毫差錯。
記得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母親和我一塊兒到 磚廠看燒好的第一批磚,那天的情形用人山人海來形容都不足為過,年輕人圍著父親和他的領導班子開心地探討著這批磚的銷路,怎樣加班加點地騰場地開始下一批磚的生產,我看見多天都緊皺眉頭的父親笑了,笑著的父親最好看了,我也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父親的身邊,我拉拉父親的衣襟看著父親,笑成了一朵花兒。上點年紀的人都激動地用衣襟擦拭著眼角的淚,這是開心的淚,這是希望的淚……
三個月後,村子中央開鑿的機井也宣告成功了,一股清泉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時候,全村子的人都沸騰了。我們小孩兒們都用手小心地掬一抔,伸出舌尖輕輕蘸那麼一下,把舌頭裹進嘴裡,細細地體味著那種不曾有過的清涼與甘甜。我們對望著眨巴著眼睛笑了。
又過去了幾個月,家家都用上了自來水,戶戶都能用井水來澆灌農田了。第二年的麥天, 看著麥粒像小山一樣堆在場子的中央時,我能看出來父親的眼裡又有了淚水,父親告訴我們:你們的爺爺奶奶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的麥子!我們知道父親是想起了自己已經去世的飽經滄桑的父母,我呆呆地望著父親,“爹,好日子已經來了,我不希望看著爹難過,不想看見爹臉上的淚!”父親看著我笑笑說:“爹是太激動了,爹不難過,以後我們天天都是好日子,想不開心都難囉!”但我分明又看見一滴淚從父親的眼角溢位。
父親每天依舊是早出晚歸地忙碌著,磚廠裡的每一個環節他都要親力親為,他說不管哪一個部分出了問題,所有的一切都將會前功盡棄,不要怕麻煩,更不要抱僥倖心理。後來我長大了,父親也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著,為了全村的人不停地奔波著。
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的村支書。他會堅強,也會流淚,當百年不遇的洪水沖毀所有的磚坯子時也徹底沖毀了人們剛萌發的希望,那時候父親流淚了,那是心酸的眼淚,那是無助的眼淚;當看到豐收的果實時,父親又流淚了,那是激動的淚水,那是欣慰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