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讀者都在催我寫家人的故事,其實一直都在寫,但就是寫的不太順,我時常覺得我和家人好像真的都不太熟。
我家缺乏中國傳統家庭的親密共生,我們四個都不愛管閒事。秉持著你不來找我我絕不多問的原則,不干涉任何人的任何決定。
我們是一家人,也是三家人。
學生時代,我哥是二中陳浩南,有血性講義氣,好勇鬥狠長的帥,是一屆學生的大哥。去部隊後,這種品質依舊能讓他發光,他訓練刻苦,還上過電視。
退役回來,這些品質突然變成了缺點。飯局上聽不懂別人的潛臺詞,心裡想什麼直說什麼,別人說什麼信什麼。曾經的大哥,成了生活的小弟。
他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帶著懵懂和不解:為什麼說好的事還能不算數?說好一起幹,怎麼幹著幹著就跑了。
經過幾年的磨練,他偶爾還會帶著傻根式狡猾的光芒,天真地跟我炫耀:妹子,我現在很聰明了,他們說的話,我聽一半信一半。
小時候,我一直活在我哥的陰影下。
我哥長得好看,一生下來全村人都來圍觀。我出生也有人來圍觀,圍觀我長得到底有多難看。
我也很奇怪,全家都是大雙眼皮,高鼻樑,就我一個人塌鼻子單眼皮腫眼泡。我媽逗我說我是撿來的,我深信不疑,多次想離家出走尋找親生父母。
我和我哥的性格也是兩個極端,我思維活躍牙尖嘴利,吵架全村無敵。我哥比較鈍,別人拐彎罵他他也不生氣,壓根就聽不懂,親戚都喜歡我哥不喜歡我。
連村口來的算命瞎子,都要pua我一下,說老大忠,老二奸。我氣不過懟他幾句,他一臉得意:你看看,我說的沒錯吧。
我哥話少,懟我卻能直中要害,輕飄的幾個字就能讓我怒從心頭起。我明明很怕他,卻總能被激到視死如歸。小到煙盒、手電筒大到錘子、菜刀,手上有什麼掄什麼,沒東西就肉搏,絕對不慫。
寫到這兒也許又會有讀者說,我也是內蒙的呀,我們真的沒這麼暴力。也許是我們生活的年代和環境不同,農牧區混合城鄉結合部,以下僅代表我們的生活。
1998年,讀五年級的哥哥轉學到旗裡,次年我也跟著去了,剛滿七歲半的我,跳級讀三年級。
我們讀書的那個年代,學校的校風堪比古惑仔,有著極其森嚴的黑社會似的等級制度。分黑白兩道,學習排名前十,能掛在光榮榜的名字受老師和學校庇護,處於白道安全層。
剩下的就是一個小社會,自生自滅。家住旗裡的走讀生,有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家裡還有一兩個高年級能叫得上名字的哥哥姐姐,那就是老大,帶著一群小弟,想欺負誰就欺負誰。
其實願意花高價借讀費把孩子送旗裡上學的家庭,都是父母比較重視教育還捨得花錢的。1998年,豬肉三塊錢一斤,我和我哥每學期借讀費就要600塊,兩百斤豬肉。
但效果卻是適得其反,村裡的孩子基礎差,學習拖後腿,家長天高皇帝遠,一學期也就報名交錢能見上一回。
不是看在錢的面子上,老師根本不願意要。
兜裡有錢沒靠山,父母不在身邊,老師不管,順理成章地處在了食物鏈的最底端。
生活費要被借走,有好吃的得分享,被捉弄還要笑著表現得很上道,捱打更是家常便飯。
可笑的是,我們都不覺得這是霸凌, 沒人反抗,也不會告訴老師和家長。
我們默許這種霸凌叫做規矩,這就是應該的,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環境。
有眼力見兒的人能加入借錢的隊伍當個狗腿子,沒有眼力見兒的就得一直被借錢,被分享。
我哥是個異類,他不能理解這種規矩,也不準備理解,更不可能加入團夥當個狗腿子。
從第一天轉學就跟人打的頭破血流,天天捱揍,天天不服。
開學之前,我哥在家給我進行突擊訓練:一個人欺負你的時候,你要趁他不注意,一腳踢過去,他肯定會彎腰護著。他一彎腰你就上,揪著頭髮,膝蓋對著鼻軟骨用力頂,記住了嗎?
我哥張牙舞爪地比劃著,我吸溜著鼻涕,懵逼地點頭,“記住了。”
“如果有人欺負你,你一定不能慫,你慫就完了,你會一直被欺負。”
“被打疼也不能哭,忍著,上。”
這兩句話嵌入到了我的靈魂深處,我虔誠地遵守著。捱打從來不哭,被班裡的男生一記窩心腳踹飛,還能堅強地爬起來順手拎塊石頭,繼續硬剛。
時刻準備戰鬥,面對試探性的挑釁,寸土不讓。你打我一拳,我就要踹你一腳,你把我書扔地上,我就把你書包扔外面。
你不反抗,就要一直被欺負。你反抗了,就要一直戰鬥。
迎接我的是無休止的惡作劇,我被哥哥洗了腦,不管有多少人打我,欺負我,我都不覺得疼。後來乾脆習慣了,機械性還手。
拎著打水的棍子追揪我辮子的男生繞操場跑一個課間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追,我只是牢記著我哥的叮囑,捱打一定要還手。
兄妹倆和霸凌團伙陷入為期一年的膠著戰,想盡一切辦法藏零花錢,操場的石頭縫裡,被子的夾層,絕不認輸。
讀四年級的時候,我哥升初一,初中部有獨立宿舍,我們就分開了。
那一年,我遇到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三個老師之一,一個二十來歲很漂亮的英語老師,從大城市來支教的。
她用溫柔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我村姑逆襲,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全國小學生作文比賽國家三等獎,文章登在了烏蘭察布市少年報上,賺到了我人生第一筆稿費,五塊錢。
成功的擠入了學校的白道安全層,坐到了第一排,再也沒有人欺負我了。
聽說我哥已經赤手空拳打下了一片江山,在初中部小有名氣。關於他的傳說越來越多,也越來愈玄乎。什麼七八個人圍毆他一個,結果被反殺。說我哥衣服袖子裡經常繞著九節鞭,平時走路腿上都綁著沙袋,打架的時候一腳能踢到天靈蓋上。
九節鞭是假的,綁沙袋是真的,我哥為了他的江湖著實付出了不少。
那三年其實挺不容易的,學校就是一個小型社會,混得好的都是抱團的走讀生。我哥沒人沒勢力,生生靠著自己的拳頭一架一架打出來。
他改變了學校的格局,打出了一個自己的小圈子,一幫家裡沒權沒勢,穿的破破爛爛的留守兒童也能在學校里昂首挺胸走路了,光明正大拿錢去小賣部買東西不用擔心被借錢了。
他的朋友變多了,偶爾來看我也是浩浩蕩蕩跟著一群人。我倆莫名其妙的疏遠了,我見到他會很緊張,很害怕,最後發展到放假回家都很少講話,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原因。
他成了家裡人的頭疼物件,三天兩頭的掛彩,被學校各種處分。
讀六年級那年,原本應該讀初三的我哥留級了,留的很徹底,重讀初一,我媽被迫回來陪讀。
就是在這個班裡遇到了我嫂子,據說他倆的愛情故事是這樣開始的:課間操我哥在睡覺,我嫂子在偷偷哭。吵醒了我哥,我哥問你哭啥?我嫂子說隔壁班的有個混子每天都在寢室樓下堵她,要跟她處物件。
我哥一聽還有這事兒,別哭了,走,我帶你去跟他談談。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我嫂子就喜歡上我哥了吧,但嫂子不承認。前段時間我採訪她和我哥的愛情故事,她一口咬定,“就是好朋友,一直保持聯絡,我哥退伍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我媽回來陪讀這段日子,我哥經常帶同學回家吃飯,住校的孩子永遠都是餓著的,學校食堂的飯難吃,生活費接不到月底,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同學過來蹭飯。
某天放學回家,剛進大門就看到一個眼睛大大的女孩兒坐在我家炕上吃餃子。扎著兩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辮,耷拉到腰際,眼睛又大又黑,笑起來一口大白牙。
這個姑娘就是我嫂子,這是第一個來我家吃飯的姑娘,也是唯一一個。
吃罷飯,我哥還借了個摩托車送她回家,她家離旗裡有四十來裡。
我哥走後,我媽悄悄問我:這是你哥物件?我也同樣迷惑:好像不是吧,可能以後是。
我哥小時候長得挺帥,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不少姑娘曲線救國,對我很是殷情。我掐指一算,都不行,不成氣候,幹不過那個吃餃子的姑娘。
以我對我哥的了解,吃飯送回家這兩件事絕對是我嫂子安排的。別說那個時候我哥根本不開竅,就算他愛慘了我嫂子,以他的腦子也想不到這些。
懵懂之中,被未來媳婦兒安排的妥妥的,家長都見了,自己還搞不清狀況。
我媽回來這兩年,我和我哥又重聚在一個屋簷。關係並沒有得到任何改善,還降到了歷史冰點。
我經常會想,我哥小時候明明就很疼我啊,我幾個月大的時候,他把他唯一的一塊奶糖餵給我吃,等我媽進來我已經被卡的呼吸困難口水直流。
這明明是愛過的證據,長大後吵架他卻說:那塊糖怎麼沒把你卡死。
我們偷跑出去玩水,我抄小道陷進了沼澤地裡,越陷越深。別的孩子都跑了,是我哥一個人把我拉出來。我人出來了,鞋卻找不到了,他讓我出去,自己找,找到天黑也沒找到,把他的鞋子給我穿,腳上都是血印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不願意我跟著他了。就算我死乞白賴跟上去,他也會冷冷的讓我滾。
我也不是那種喜歡熱臉貼人冷屁股的人,就算心裡想和他親近,表現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在學校裡碰上了也扭頭假裝不認識。
加上長得也不像,沒多少人知道我倆是兄妹。
03年,我上初一。剛開學,就惹上了一個喪門星。我隔壁班有一個非常討厭的男生,就叫他小王吧。我也不知道是哪兒得罪了他,一開學就盯上我,對我各種惡作劇。
我倆的班是挨著的,我們班在最裡面的角落裡,上課去廁所必經他們班。
他帶著十來個男的,經常在走廊上堵我,我一走過去他們就推搡過來故意撞在我身上,鬨笑著目送我上廁所。
這個無聊的惡作劇讓我極度煩躁,你罵他他跟你笑,你打他,那正好,他直接把臉湊過來讓你打。像個狗皮膏藥,粘上了就甩不脫,忍無可忍之下我產生了要跟他魚死網破的念頭。
騎著單車到五金店買了把推拉美工刀,刀把剛好藏在我的手掌裡。我把它藏在羽絨服袖子裡,心裡演算了無數遍,等他再撞上來,我就推出去給他一刀。
可惜實操的時候失敗了,他撞上來的時候刀刃沒有推出去。慌亂之中,我劃傷了另外一個男生的手。很深的一道,血滴在走廊白色的瓷磚上,原本還在嘻嘻哈哈的小王一下子懵了,臉色變得很難看,不可思議地看向我:你這是要殺人?
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看小王陰沉著臉朝我一步一步走來,我迅速朝他要害猛踹一腳。那一腳踹的不輕,小王臉色發白,倒在地上縮成了一隻蝦米。
我舉著刀讓他們不要靠近,衝過人群朝樓梯口跑去。小王氣急敗壞地吵我怒吼,老子不弄死你,就是你孫子。
我的教室在三樓東角落,我哥在一樓西角落。一口氣跑到我哥班門口,拉了個不認識的同學讓他喊我哥出來。那個同學頭也沒抬就說我哥不在,我追問去哪兒了,他說不知道。
回頭看過去,小王的狗腿子已經跑到一樓的東角跟我對視。看見我在喊人,不敢輕舉妄動,站在遠處惡狠狠的比了一個在這裡等你的手勢。
深呼一口氣,天要亡我,緊緊攥著手裡的刀,今天就你就我了。
正在我準備魚死網破的時候,後門探出一顆熟悉的黑腦袋,他去我家吃過飯,我見過他,外號黑莜麵,我叫他黑子哥。
看我神色慌張,他馬上就反應過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我點點頭:我哥呢?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踹翻了一個凳子,朝教室喊了一聲:有人欺負羊蛋妹妹,鬧他!
黑子帶著我走在前面,後面浩浩蕩蕩跟著本班二十多個男生。
“幹嘛去啊?”
“有人欺負羊蛋妹妹,親妹妹!”
“走,鬧他!”
一路走到最東邊的樓梯口,經過的初二每個班都會有新的人加入。走到三樓,一回頭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走廊塞的滿滿當當,三個樓梯像地震一樣轟隆隆不斷地湧人上來,我身後至少站了一百多個人。
此情此景,只能說,我低估了我哥的實力。
小王早就跑了,不在教室,班主任帶著幾個體育老師下來疏散人群,喝退探出小腦袋瓜看熱鬧的同學,讓我回去上課。
我們班的人戰戰兢兢偷瞄著我,悄聲討論著,她是羊蛋的妹妹,不像啊。我同桌又害怕又八卦:那是你啥哥啊?一個媽一個爸生的親哥啊?
有人去遊戲廳給我哥通風報信,說有人把我打了,我哥一腳踹爛遊戲廳的破木凳,拎了一根二尺長的方腿趕回學校。在我上課的四十五分鐘,我哥已經踹爛了兩個班的門,轟動全校,我紅了。
老師還在教室上課,我哥直接踹門上講臺上帶著黑子認人:誰是小王?出來談談。
小王見勢頭不對,拔腿從後門跑了,其他幾個人也準備起身。我哥追過去,舉著棍子,你們一個都跑不了,識相的就乖乖跟著走。
小王跑到他哥的教室裡躲著了,他哥讀初三,也是學校裡能叫的上名氣的人。我哥一點兒面子也沒給,一腳踹爛後門,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王揪出來打了一頓。
下課後,我哥的同學來班裡找我,說我哥在男寢等我。
學校的寢室很簡陋,四張單人床橫著擺,兩張一組,合成一個大通鋪,豎著能睡三個人。空間被利用到了極致,留下一個不到一米的小走廊能勉強過人,牆邊還擺著一排暖水瓶,洗臉盆。
我哥坐在床邊,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摟著小王,小王的羽絨服袖子不見了一隻,頭髮上掛滿了飛出來的小羽毛,臉上更是慘不忍睹,青一塊紫一塊,像一隻落水的小雞仔,在我哥懷裡瑟瑟發抖。
角落站著被我劃傷手的那個男生,耷拉著腦袋,臉上掛滿五指印,衣服全是40碼鞋底印。
我緊貼著牆,不敢跟我哥對視,比他們還要緊張,口乾舌燥。
我哥留著陳浩南二八分發型,一邊的劉海快要遮住眼睛了,嘴巴像個人工鼓風機,呼呼的吹著劉海,在腦門飛舞。
“他說是你先動的手?”
我看了一眼小王,他眼神寫滿恐懼,眼巴巴的看著我。我要是說了實話,今天得弄出人命,我只能點點頭,認了。
我哥冷笑一聲,鼓風機越來越快,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還帶刀了?
一股無名的倔強衝上腦門,死豬不怕開水燙:嗯,帶了。我哥冷笑一聲,拍拍小王的肩膀:滾吧!
小王前腳剛出門,後腳我哥就給了我一巴掌。腦子裡嗡的一聲,整個世界突然進入了靜音模式。
身後的每一雙眼睛都像一根飛針刺進我的肉裡,跟隨著他們不可思議還帶有一點同情的眼神,遊走在我全身的每一寸神經,毫不誇張的連呼吸都疼。
這種疼痛讓我失去理智,本能的抄起開水瓶朝我哥砸去,我哥一躲,開水瓶砸在床檔子上嘩啦一聲碎了,開水濺到我倆身上。我哥的同學反應過來,一把把我拽住。
我低頭狠狠咬了一口,趁著空檔朝我哥撲過去,跳起來狠抓一把,我哥身子一仰,躲開了,臉沒破相,脖子被我抓了五個血道子,疼的齜牙咧嘴。
“我靠,你們兄妹倆玩兒命啊。”黑子一把把我扛起來拎走了,我哥還在寢室咆哮:你們別拉,我今天打不死她。
這事還沒完,老師對我哥在他課上踹爛門把人帶走的事耿耿於懷,更想借著這件事把惹是生非的小王開除。他把這件事上升到了我倆作為初一新生,聯合社會人在學校打架,性質惡劣,必須開除。
這個社會人就是我哥,小王的班主任捧著個保溫杯,一臉得意的笑著:你哥?你哥早就退學了你不知道嗎?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我哥也是個狠人,開學就不讀了,每天還能堅持早起晚歸和我同路上學。這大半個學期,我跟我媽沒發現一點兒異常。
我的班主任力保我,說我平時低調從不惹事,最後結果是小王記大過,我承擔賠償學校兩個門的錢。
我媽來學校賠門,我哥退學的事東窗事發。我爸從牧區趕回來的路上,我哥跑了。
我哥腦回路和一般人不一樣,他明明從家裡拿了錢但沒買車票。他計劃把錢省著到目的地用,偷偷溜進了一個只停貨車的廢棄的火車站,準備扒火車跑。
我爸說是靠推理加沿路打聽,把我哥抓回來了,三公里的路,一腳一腳踹回家。到家的時候我哥的嘴脣已經青紫,不管我爸怎麼打他都不躲,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我爸媽一分析,決定把我哥送遠一點,離開這波狐朋狗友。做父母總會天真的覺得,自己家的孩子一定是被帶壞的那個,從來沒想過,自己家的孩子才是帶壞別人的那個。
我爸廢了很大的勁兒把我哥安頓到另外一個旗的中學裡,床單被褥洗漱用品買齊活兒安頓好。回家屁股還沒坐熱,那邊打來電話說我哥跟人打了一架,又跑了。
我絲毫不覺得驚訝,按照我哥的脾性,不管轉多少次學都讀不下去了。轉校生要夾著尾巴做人,他做不到,換一個新學校意味著他又得重頭開始一架一架的打。
我爸一氣之下把我哥帶回了牧區,不念書就放羊,沒別的選擇。不用看著我哥,我媽也跟著回去了,我搬回宿舍住校。
我哥倔,放羊就放羊。我爸強行要求我哥只能在牧區呆著,連蘇木都不許去。只留我哥和一個結巴羊倌兒,三條狗,和牛羊為伴,等著我哥服軟。
除了唸書,我哥做其他的事都挺擅長的,放羊飲馬做飯喂狗,井井有條。我爸定期去問問,要不要回去讀書?
問了四個月,我爸妥協了,我哥原本話就不多,呆在牧區不見人,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我爸認命了,不管了,想幹嘛就幹嘛去吧。
再見到我哥的時候,他的頭髮長到可以扎個辮子了,黑乎乎的像個野人。站在我宿舍門口,我完全沒認出來。
“你還有錢嗎?”“有人欺負你嗎?”“有人欺負你就找他們。”
沒前沒後的三句話,我一臉懵逼的點頭又搖頭,沒來的及反應我哥又走了。
他穿著被流放之前的喇叭褲,裝酷已經深入骨髓,手插在褲兜裡,每一步都走的鏗鏘有力。看著他的背影,他的嘴肯定又撇成鼓風機,一步一吹,劉海在跳舞,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他迫不及待的想進入社會,走進電視裡才有的熱血江湖。
每天不用再早出晚歸假裝上學,不用躲在遊戲廳裡怕遇見大人,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卻發現他根本不適合城鄉結合部的熱血江湖。
城鄉結合部的混子,無非就是紋個身帶個假金鍊子剃個勞改頭,組個小團伙欺負一下看不慣的人,看到漂亮姑娘追一追,沒錢攔路找人借點,騎個280摩托車炸炸街。
我哥是融入不進去的,他不喜歡欺負比他弱的人,更幹不出借錢不還敲詐勒索的事,只有他借錢給別人沒有他找別人借錢這一說。我覺得他適合上梁山,不適合當街溜子。
混了幾個月,我哥決定去學點手藝,在旗裡找了個飯館兒幫廚去了。迫於我爸的壓力,我硬著頭皮去找他,正好趕上他端了一個巨大的盆子出來倒泔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冷冷的讓我走開,髒。
看他圍著一個油膩的看不出本色的圍裙,搖搖晃晃端著一大盆泔水,我眼淚差點沒忍住,轉身跑了。
給我爸打了個電話,你快來吧,我哥完了。
我爸說,你才十六,現在就窩在這個廚房,以後一輩子就在這兒了。我哥聽了我爸的建議,準備混個畢業證就去當兵。
06年冬,我哥信守承諾,低調地在職高拿了畢業證,如願以償帶上大紅花當兵去了。別的孩子入伍都是一大堆人送,我家沒有,我哥一個人揹著行李去市裡,辦手續的時候偶遇了我嫂子(我嫂子堅持說偶遇)。
我哥當兵走的第二年,我轉去呼和浩特讀高二,班裡有個女生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看的我莫名其妙,下課她湊過來問我,你是不是羊蛋的妹妹?
我極其詫異,心想,我哥這麼出名?
那姑娘特別熱情,拉著我的手: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走,我帶你見個人。
把我拉到隔壁班,哦,是吃餃子的姑娘。
她讀初中的時候留了一級,現在和我同屆讀高二。
多年前我們也就只有一面之緣,現在表現的卻像骨肉至親。她興奮地拉著我:“做操的時候看著就像你,我還不敢認。”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姑娘,以一種很奇幻的慈祥姿態摸著我的頭髮,由上至下打量著我。
我們一家人都很生分,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暱讓我很不適應,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我似乎又有點貪戀這種親暱,捨不得推開。
之後我嫂子就經常來宿舍找我,帶我逛街採購生活用品,告訴我哪裡的飯好吃又實惠,見縫插針講一些我哥的故事。從初一打完那一架,我就沒有和我哥主動說過話。我哥當兵一年,他沒找過我,我也沒找過他。
聽我嫂子說我哥新兵的日子不好過,脾氣又臭又硬還沒眼力價兒,不用問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刺兒頭兵。
“當兵當對了,終於有地方能把他整服了。”
“你哥當副班長了。”
“哦,班長都已經夠小了,還是個副的。”
“你這話說的,一年兵要很優秀才能當副班的好嗎!” 嫂子氣鼓鼓的拍了我一把,很是生氣,我忍不住偷笑。
嫂子對我哥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崇拜之中還帶著一點老母親的憐憫,她崇拜他,心疼他,依賴他,更包容他。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當愛摻雜了憐憫,就徹底完了。
“你給你哥寫封信吧,我一起給你寄過去,省個郵票錢。”嫂子眨巴著大眼睛,黑漆漆的眸子裡亮晶晶的,她好像永遠都是這麼無憂無慮,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給我哥。
到現在結婚十年了,還是那樣,嫁給我哥生了兒子,就圓滿了,俗世之中衡量幸福的標準她都不在意,小平房一住就是六年,騎著小白電動車照樣是追風少女。
這世界萬般變化也與她無關,她基本不玩手機,不刷抖音快手,不湊熱鬧,家,就是她的全部。
她從書包裡掏出一本做工精良的信紙塞給我,“快寫,現在就寫。”
淡黃色的信紙,邊緣還有一些氣泡狀的粉色愛心,一看就是精挑細選過,想表達點什麼又怕太明顯。
在我嫂子的軟磨硬泡下,我艱難寫下了給我哥的第一封家書,字到筆尖語凝噎,唯有三個字:展信安。
寫完之後我嫂子拉著我去寄東西,我原以為只是寄一封信沒想到那一大袋子東西都是寄給我哥的。
嫂子認真規劃著如何把那一大袋子東西塞進五號紙箱。“這都是啥呀?” 我驚了個呆,裡面有肉乾,奶豆腐,還有鹹菜?內褲?!
嫂子的臉嘩的紅了,手忙腳亂的往裡塞。
“你是不是對現代部隊有什麼誤解?他當的不是八路軍,部隊伙食好的很。”那吃的一看就是嫂子的爸媽給她準備的補給,高中生正是最苦寒的時候。“還有這些生活用品,他給錢了嗎?”
“給了給了,噓,閉嘴!”嫂子瞪了我一眼,我立馬收聲,一路警告我不要跟我爸媽講。
高二下學期,嫂子突然決定轉學念職高。一本正經地給我分析:我不是學習那塊料,撐死了也就過個出檔線,讀職高也挺好的,一年就能參加工作了。
她很堅定,說的還有幾分道理,把我帶的都有點動搖了差點退了學,被我爸打了一頓放棄了。
年底,我哥放棄留隊退伍了。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家,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真的是去同學聚會了,別瞎想。
回來我媽問他是不是談戀愛了,我哥死不承認,一口咬定沒談。我哥怕我爸媽知道他是因為談戀愛才不留隊。
我爸說沒談就那就相親吧,我都給你安排好,隔壁的蘇日娜,陪嫁三百隻羊。三言兩語就把我哥炸出來,他老實交代是談戀愛了。
我們毫不意外,“我說吧,就是小李同學。”我爸笑道,用腳後跟都能想到的事,你還瞞啥?
第二天一大早,剛燒好茶準備吃早飯,聽到門口有摩托車的聲響,狗在瘋狂的撲咬,這是來了生人?
我哥嗖地跳起來,嘟囔了一句 “我物件來了”就跑出去接了。我爸媽一臉懵逼,趕緊穿鞋下地。
我嫂子他爸也是個直腸子,進門就跟我爸媽吐槽:我一口饅頭嚥了半口,就被拉來了。人家要不要你還兩說,非要拉著我上門,這叫什麼事!
我驚呆了,偷偷給我嫂子豎了個大拇指,是個辦大事兒的人。
媳婦兒從天而降,我爸趕緊進圈殺羊,我媽備酒和炒菜。兩斤酒見底訂婚的日子都選好了。我和嫂子一起包餃子,嫂子手腳麻利的擀著餃子皮,跟她比起來我就是個廢物。
我偷偷問她,你怎麼突然來了?
她悄悄跟我耳語,夜長夢多。
你真是老謀深算!
08年,我升高三,嫂子跟著學校去安徽實習,我哥去了鄂爾多斯。
這一年他倆頻繁吵架,我嫂子偶爾會被氣哭,給我打電話一通抱怨。我就像一個被傾訴心事的直男,“我都不知道你看上他啥了,除了那張臉,一無是處。”
嫂子氣鼓鼓的跟我撂下狠話:你看著,我不把他訓出個才地,我就…你等著。
如果不是我親哥,我早就勸分了。
他倆的戀愛就是一個馴獸過程,我哥腦子簡單耳根軟,別人一煽風點火就迅速爆炸,脾氣還很倔,一鑽牛角尖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我爸媽都被氣佛繫了,結婚當天如釋重負:終於熬出來了,以後就交給小李教育哇,我們不管了。
去我嫂子家提親之前,我爸千叮嚀萬囑咐,彩禮錢要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還價,這不是買牛買馬能討論,這是一個大活人。女方不過分,男方不小氣,兩好才能湊一好。
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朋友背後嚼了幾句閒話:你自己搞得物件還要彩禮錢啊?你這也不行啊,跟我們差不多嘛。
一陣鬨笑過後,我哥的小腦袋瓜裡迅速裡植入了概念,要彩禮等於他不行,四捨五入就是他倆的感情不行,逃不脫花錢娶媳婦兒的命。
嫂子的媽剛提了個一萬八的彩禮錢,我爸還沒來得及偷樂,我哥啪的一聲倒扣酒杯。自以為自己很成熟,很會來事兒,拍著他老岳父的肩膀開始講大道理。這一頓騷操作打的大夥呆若木雞。
嫂子眼疾手快立馬上去把我哥拉下炕,“他喝多了,我帶他出去醒醒酒。”
一口氣拉到了村後小樹林裡,鞋都丟了一隻,我哥特別委屈:你怎麼說話不算數,能開口要這麼多彩禮?你不知道我們家現在有多困難?
我嫂子像哄小孩一樣,“不要不要,我媽就是那麼一說,走個過場的事,我啥也不要。不生氣了啊!”
那段時間家裡的確是很困難,遭了一場災,吃了無良飼料廠的毒飼料,發了黴的玉米過了一道水。連續幾天死了上百隻羊,到最後我爸媽精神已經快要崩潰了。
來不及搶救,撲騰幾下就沒了,老兩口不敢進羊圈,不敢看羊。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損失,那種不斷面對生命離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徹底擊潰了他們。
我請假回來拿著飼料去呼和浩特做質檢,和飼料廠打官司。等待的過程,也算是給我爸媽燃起了一點點希望,雖然並沒什麼實質性的結果,日子也算是繼續過了。我從大二開始申請助學貸款,兼職賺生活費減輕負擔。
回家之後,我哥和我爸都喝的東倒西歪,我爸大著舌頭跟我媽炫耀我哥是怎麼摔酒杯的,自己是如何力挽狂瀾談成這事兒的。“你這個兒子,二歲牛犢子空有一個好頭子,沒腦子。”
我哥爛醉,躺在床上,時不時還要接幾句:“我就是不想靠你們娶媳婦兒,這怎麼就不對。”
“老子還沒死呢,輪不到你說話。老子給兒子娶媳婦兒,天經地義,你管不著。”
兩個醉鬼吵成一團,我跟我媽腦仁疼,想把他倆都丟出去。我嫂子還要反過來安慰我,你哥就是那個彎沒轉過來,轉過來就好了。
過了幾天我哥突然轉過彎兒了,意識到一個女人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就這一回的風光,不能寒酸了。
就算砸鍋賣鐵也不能讓老婆受了委屈,別人有的我老婆要有,別人的車隊6個車,我得8個車。
輪到我爸媽頭疼了。
2012年冬,我哥和嫂子結婚了。
那天特別冷,沒下雪,就是乾冷,感覺是整個冬天最冷的一天。當地流傳著一個奇妙的傳說,娶親那天越冷,媳婦兒越厲害。親戚都打趣我哥,你這個媳婦兒厲害啊,結婚之後有你好果子吃。
我們那兒結婚有個挺好玩的習俗,好不容易把媳婦娶回來了,進自己家還得抱著新娘子衝門。親戚朋友都會擋在門口,新郎得抱著新娘闖進去才作數。
我爸說,這就是遺留下的傳統,娶媳婦兒就得過這關,一個男人,抱著老婆連個門都闖不進去還能幹成啥事兒。
那天衝門關卡異常艱難,我哥抱著嫂子衝了十幾次都沒成功,別家都是闖個兩三次是個意思。我哥的傻戰友們,銅牆鐵壁滴水不漏,我哥也沉迷在這個闖關的遊戲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嫂子穿的單薄,臉被凍的通紅,手都凍的快抱不住我哥了。
我看不下去了,走過去跟前面帶頭的那個戰友悄悄說,差不多就行了,別把我嫂子凍感冒了。
我覺得我已經很注意我的語氣了,但那哥還是覺得“差不多就行了”這句話下了他面子,有威脅命令他的意思。
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沒跟我計較,拉下臉讓出了一個空缺。我哥瞬間衝了進去,沒察覺到這個小小的變化。
酒席快開始了,那哥們還在生氣。其他的人小聲安撫,大喜的日子別這樣,那是人家親妹妹。
我哥側耳聽到了,大聲詢問:“咋啦?啥情況?”轉頭眼睛瞪的溜圓看我,“你幹嘛了?”
大喜的日子我也懶得跟他犟,“我啥也沒幹,你去門口看看,媽找你。”
不愧是我哥的朋友,面子比天大,說翻臉就翻臉。
我成熟了,不想跟他計較,走過去倒了杯酒,“你是我哥戰友,我也得叫你一聲哥,我沒別的意思,我也沒覺得我做錯了。你們穿的厚不覺得,我嫂子都快凍感冒了。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就跟你賠個罪,我幹了,你隨意。”
三兩酒下肚,那哥們也不生氣了,趕緊站起來滿了一杯,“哥也有問題,你別介意,哥就這脾氣。”
嫂子和我算同齡人,身上卻有一種極其不符合年代的傳統女性魅力,現實版當家的女人。
我家四口都是不愛管閒事兒型別,和親戚來往的很少。我嫂子恰恰相反,誰的事兒都熱情張羅。
二姑家的兒子學藝住在她家,大姑看病她帶著掛號,嬸嬸家兒子結婚縫喜被都是她忙活。
她似乎也挺享受這個過程,家裡人對她讚不絕口,原本處在家族邊緣的我家,在嫂子的帶領下走向c位。我爺爺更是隻認我嫂子,給老太太買個褂子都要宰我一刀的老頭,我嫂子買房的時候偷偷塞了一萬塊錢,還不用還。
承諾活到一百歲,國家獎勵一個車子,這個車子是給我嫂子的,誰也別爭。嫂子也樂呵,“那您得好好活,我要等著這個車。”
我們一家人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信仰馬克思主義。嫂子年紀輕輕,還有點小封建迷信,講究特別多。
過年的時候一定要把全家人的新衣服都拿出去烤旺火,旺火要堆的足夠高家才能興旺。
這讓做事喜歡將就的我爸非常苦惱,往年堆旺火都是象徵性的挑幾挑乾柴,燒幾分鐘是個意思就行。
現在要費勁劈一堆幹木頭不說,一家人還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守護著旺火漫長地自然熄滅,怕火星子飛到乾草裡引發火災。
等到自然熄滅之後,嫂子還要鏟一鏟子灰端進家裡的爐灶裡,這是把旺端進家。
進門要第一時間拜年,小輩給長輩說吉利話,封壓歲錢。我這個二十八歲的寶寶還能收到一個大紅包,嫂子說在我沒出嫁之前永遠都是可以拿壓歲錢的小娃子。
過完年,經過慎重分析,嫂子決定就在旗裡安家,不去大城市。我哥養家壓力小,還能照顧父母。
那一年嫂子的日子過的真的很苦,赤手空拳去旗裡安家,把準備買房的錢拿去貸款了買了一輛四橋車,首付付了十萬,每個月還一萬多的貸款。
每月三百塊錢租了個平房,什麼都沒有,吃飯的桌子都是自己找兩塊木頭板子拼起來的。買了車我哥就上山幹活了,錢是掙了,但就是結不了帳,還得自己不停地墊油錢。
兩邊老人拼盡全力東拼西湊解決每個月的貸款,家裡的開銷、跑車的油錢、日常修理費只能自己解決。
嫂子懷孕了,大著肚子四處借錢,幫我哥撐著。最困難的時候,嫂子還在上高中的妹妹都要從生活費裡摳出來一點接濟一下。
看起來在外面掙錢養家的人是我哥,但實際支撐這個家的是我嫂子。
我哥臉皮薄,好面子,拉下臉來借錢的事,嫂子從來不會讓我哥去做。維持著他的自尊心,接待他混得窮困潦倒的江湖朋友。家裡就剩兩千塊錢過日子,我哥還能借出去一千五。
就在這樣艱難的狀況下,嫂子堅持孕期每天步行幾公里,十一月份我侄子順利出生。
到了年底,我哥一直守到大年三十,老闆象徵性的給了一萬塊錢。
我哥的倔脾氣上來了,動不動就是要豁命,嫂子勸說,先拿了回家過年吧,讓爸媽見見孫子。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村裡大雪封路,車子進不去。路口不斷的有車返回,每個司機都在勸我們,回去吧,前面沒路了,雪比車高,進不去。
我哥犟了,一定要帶著老婆孩子回家過年,從工地開了一輛皮卡,準備硬闖。一路開的驚心動魄,鄉道柏油路上至少五公分厚的冰碴子,輪胎左右打滑。
兩邊是挖掘機剷出來的雪,真的比車高。時不時還有幾個衝進路基裡的車印子,惟妙惟肖像個冰雕,提醒著我們,小心一點,下一個成冰雕的可能就是你們。
我坐在副駕駛,心都掉在嗓子眼了。我哥就像跟那個方向盤有仇一樣,一路猛打,雪花四濺。有驚無險,順利過了鄉道。
在離家不足三公里的土路上,我們徹底被困住了,困了整整四個小時。鄉道頂多是凶險,好歹是一條路。而這條直通我家的小土路,白茫茫的全是雪,連個腳印都沒有,要生闖。
侄子在我嫂子懷裡,小臉兒憋的通紅,剛過百天的小嬰兒出奇的耐心,憋了這一路也沒有哭。內外溫差太大不敢下車步行,只能在車裡坐著。
我下車探路,穿著高筒過膝靴,一腳踩下去,雪能沒到我膝蓋。我悄悄跟我嫂子說,不行就返吧,前面真的進不去。
我哥犟了,就要回家,黑著臉一撬一撬的剷雪。
嫂子搖搖頭,“讓他試試吧。”輕輕安撫著我侄子,“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能看到爺爺奶奶了。”
我爸開了一個農用拖拉機來牽引,輪胎幹轉,雪花四濺,車子就是動不了。
我哥僵持著,“老子就是一鍬一鍬的挖,也要挖出一條路來,我就不信我帶著兒子回不了家。”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扛著鐵鍬出來剷雪,過年回家,好難啊。
挖著挖著我哥突然想起來,有個同學是開挖掘機的,就住在鎮上。鐵鍬一甩,一個電話叫過來,轟隆隆的挖開了一條路。
這是2013年,我哥唯一遂心的事,帶著兒子回家過年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