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回了一趟老家，趁著天氣暖和，把姨從老家農村接到縣城妹妹的家裡，洗了個澡。

姨的大半生過得可謂磕磕絆絆的，年輕時嫁到城鄉結合部的北程村，姨夫一家都是黨員，對外人都很客氣，思想覺悟也高，唯獨對我姨，全家上下都有些瞧不上眼的嫌棄，嫌棄姥爺家中農的成分，也嫌棄姨矮墩墩的身高和長相。

總之就是，姨夫家裡的所有活路都成了我姨的，姨夫弟兄三個，他為老大，還有一個妹妹叫翠萍，每次到我姨家走親戚，翠萍看到姨的孃家人穿衣破舊，總是捂著鼻子對她母親說：“臭，臭死啦！”

姨的婆婆是甘肅人，在我們老家，把外來人員統稱為“客夥人”，“客夥人”一般心硬，對我姨的要求極高，切土豆絲要細，炒土豆絲不能太軟，調料不能醋多鹽少，蒸饃搭鹼不酸不黃，姨初到婆婆家，起早貪黑，謹小慎微，除了公婆，還要伺候兩個小叔子，一個小姑子的飲食起居，打掃前院，後院。

我母親過去總說：“小姑子，嬌姑子！”翠萍的新衣服沒穿幾天，就說：“髒啦！”讓我姨去洗。

過去人們洗衣服，都是到村子外面的河道里，冬天裡，寒風刺骨，帶著哨子的風肆虐地颳著，姨一個人要洗全家的衣服，一日三餐的飯菜都要遵循婆婆的指教，幾畝地的莊稼，姨也是挽起褲管，澆水，施肥，拉架子車，也許有人要問：“老李家不是有男人嗎？”

是的，老李家的男人都很“尊貴”，公公是半個公家人，姨夫下鄉駐村宣傳毛主席語錄，兩個小叔各有交際活動。

後來李家老二成家，把姨夫和姨分出去單過，這期間，姨生了兩個女孩，生第二個女孩的時候，婆婆當場就說：“咋又是個屁女子！”

婆婆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姨的心裡，的確，農村沒有個男娃人都笑話哩！黑天半夜地去包穀地裡澆地的男人居多，能扛得住百十斤糧食的，也得有男勞力啊！

姨第三次懷孕住院，也不知道是怎樣做的保密工作，沒有驚擾到計劃生育工作組，當姨抱回來一個大胖小子的時候，那神情是勝利者的凱旋！給計劃生育部門交了罰款，孩子滿月時，還給全村人包了一場電影。

男孩子小名叫江狗，江狗成了我姨的命根子，小時候半夜發燒，把我姨急得連襪子都沒有穿，把娃包嚴實就往衛生院跑，從此以後，姨不能著急，遇到這樣的事，渾身像篩糠一樣地亂抖。

姨夫始終是不慌不忙的樣子，就算姨把飯沒有做到他心上，批評的時候，也是慢條斯理的，姨不停地回話，說明原因；姨夫表情嚴峻、邊吃邊訓的情景還依稀留在我的腦海。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了，姨夫家是村口第一家，地理位置優越，對面又是縣辦企業，在門口開了個小商店，賣個煙，打個醬油醋的，買賣還是不錯的。

姨的家務依然忙碌，江狗小的時候，姨把渭河北的姨婆接來幫忙照看，正值壯年的姨，忙完地裡的活，還去縣辦的企業裡做臨時工。

姨強忍著淚水，沒有吭聲，心裡難受到了極點，姨夫沒有提及她和三個孩子往後如何過活，掘強的她也不再計較，掩埋了姨夫，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不知從何時起，姨家來了一位老王姨夫，半大的孩子們都初懂人事，不願意開口叫爸，所以我們跟著他們叫老王姨夫。

隨著老王姨夫的到來，一個秘密不攻自破：當年，姨在醫院生第三胎的時候，仍然是個女孩，計劃生育嚴峻的情況下，再生，就得把這個孩子送人，在我們老家，過去像這種事情，可以說，屢見不鮮，女孩的命運如浮萍。

幸好老王姨夫一連生了四個男孩，這次一心想要個女孩，命運之神的安排，兩家做了交換，也算心想事成，各隨人願。

自從老王姨夫來到李家，代替我姨幹這幹那，忙裡忙外，不僅得到了姨的認可，也得到了親戚們及村裡人的認可，姨從精神上開始揚眉吐氣，十幾年過去了，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各奔前程；只有姨為生活的辛勞而頻頻摔跤，骨折，又患腦梗，糖尿病，現在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輪椅上，身邊也只有老王姨夫一人在照料。

姨的大女兒今年已經39歲了，離婚多年，無兒無女，單身漂泊在外；二女兒考上大學去了外地工作成家，兒子兒媳帶著孫子也在城裡做餐飲，很少回來，現在身邊能叫來的還是姨當初交換給老王姨夫的小女兒

幾次聽妹妹說，姨捎話來，說想洗澡，妹妹一個人，無法抱得動，我打電話給姨的大女兒，小女兒，她們一個說，在外面有事，一個說，不好請假。

在我反覆地強調，趁著天氣暖和，我開車去接送的情況下，大女兒終於答應，中午兩點一塊兒回去。

從前，姨開商店的時候，親戚們都願意來，還帶著孩子，一天到晚給孩子們吃的糖果和幹吃麵的包裝袋扔得到處是，還有男孩子愛放的小鞭炮，鉛筆刀，文具盒……現在姨的門前冷落了好多，她的小商店再也吸引不到頑皮的孩子了，當年的小孩子成了大學生，他們有更為廣闊地天地去闖。

早早地打了電話，讓老王姨夫做好準備，去了以後，看見姨還沒有穿上鞋，長年的臥床和行動不便，姨身上的味道嗆得她大女兒都捂著鼻子，我們兩個人扶著姨坐上輪椅，推著靠近門口的汽車時，把一塊尿墊事先鋪在座位上，姨的棉褲是半溼的，老王姨夫說：“換不過來，一會兒就尿溼了。”

到妹妹家的路不是很遠，在這寒冷的冬季，還得開著車窗，讓空氣對流，後備箱放著輪椅，姨真的離不開輪椅了。

如果上天不眷顧一個辛勤了一輩子的老人；

如果命運不降福一個努力了一生一世的人；

那我們就不會有信仰了，我們都變得鐵石心腸了。

如果太陽光普照大地，人類卻做著互相傷害的勾當；

如果星星之火沒有燎原，只是發著遙不可及的光亮；

我們的心豈不荒涼至極，社會也成荒蕪之地。

我們愛一個人，愛一個社會，是因為人心是溫暖的，社會是溫暖的。如果人不愛人，社會失卻暖意，我們也將失去生活的意義。

這是二千三百年前的聖人云，古訓當銘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對大同之世的理解:“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在嘴裡頭咀嚼這些古語，在心頭滌盪一下我們的靈魂，明白自己該怎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