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不接”“斷頓”“借錢”“借糧”“拉饑荒”這些詞從我一懂事,就塞滿我的耳朵。自我記事兒起,直至上了初中,就沒見過父親臉上真正有過笑容,有那麼幾次擠出過點兒笑容,但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
父親婚前是幸福的,是爺爺奶奶的第一個男孩,長大後雖然耿直不會哄人不會來事兒,但吃苦肯幹,也深得太爺與爺爺的賞識,只有奶奶不喜歡。
成家立業是父親人生的轉折點。按照奶奶規矩,父親成家,奶奶把五間房邊上的一間房分給父母親單住,灶間共用一個。又給了一口鍋,一口缸,幾隻碗。父親與爺爺、叔叔在生產隊幹活兒,掙錢歸奶奶支配,每年只給了父親一個人一年的口糧,不給母親口糧,以後出生的孩子也不給口糧,母親與孩子只靠孃家的陪嫁與在孃家積攢的小份子(私房錢)過活。那時沒有計劃生育,母親連年生育,挨肩三個男孩,個個能吃,人口一多,用不了多久,這一切陪嫁與小份子就用光了,一家人只靠父親一個人的口糧生活,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的臉上從此失去了笑容。
後來叔叔結婚,我家只好搬離了奶奶家,算是真正分家另過。父母親帶著一間檁木,一個棟樑,一口鍋,一個缸,幾隻碗,外加四個孩子,妹妹也出生了。還有奶奶分給的一屁股饑荒,暫住在臨時搭建的一個馬架子裡,後來還是母親回孃家求助孃家人幫忙,才蓋起三間土平房,總算有了安身之所。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勉強度日,難的是還饑荒,從李家借來還王家,從王家借來還宋家,……。可以說生命不息,還饑荒不止。最難的是過年,當地習慣,饑荒不過年,人家不好開口要,但心裡又不願意,只好還。父親求借無門,心胸又狹窄,唉聲嘆氣,抽悶煙,喝悶酒,幾口酒就常常醉得不省人事。母親只好出馬,硬著頭皮,腆著臉皮,再回孃家。其實父母親都肯幹,但是六七十年代,糧種不好,土地貧瘠,無農藥無化肥,糧食產量極低,農民拼命幹了一年,除了上繳的公糧,生產隊糧食所剩無幾。男女勞力在生產隊集體勞動,只掙工分,年終工分折成錢,再按價領回口糧,很多勞動力一年的工分折成錢後,還不夠領口糧的,只好向人求借,我家年年這樣,饑荒越拉越多,父親臉上的愁容皺得越來越緊。
八二年,聯產成包,包產到戶。土地經營歸了個人,雖然種子還不優良,土地仍還貧瘠,但架不住父母親勤奮,父親天不亮就起床,拎著鐵鍬與糞筐,把村前村後村裡村外任何種類的糞便都撿拾乾淨,每天別人入睡,他還要從野地剷草皮,然後用筐挑回,每年開春送糞入田,我家都是全村第一多。種子一入土,父親就很少回家,整天像長在地裡,鬆土,拔草,除蟲,……。彷彿地裡的活永遠幹不完。我家的莊稼長得格外好,但父親從不敢對人說,彷彿一說,莊稼就會被搶走。秋天一收,除了上繳公糧,自己家還剩下很多,幾乎比生產隊三年分的口糧的總和還多。一年一家人可著勁兒地吃也吃不完,父親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從六十年代結婚到八十年代土地承包,這是久違了的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笑容,這是再也不拉饑荒的笑容,這是再也不怕斷頓的笑容。父親幾夜合不上眼,糧多無處放,只好蓋了一間糧倉,父親最喜歡在糧倉門口坐著,因為靠糧食近坐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