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紹禹
賀歲檔來了,今年的賀歲檔對我們的意義非同尋常。我們太需要用一部酣暢淋漓的電影來告別這個讓人難忘的2020。
看完提前場後,我知道自己找到了這部「告別電影」,它就是《拆彈專家2》。影片將於12月24日公映,對大多數觀眾來說,它的超級火爆場面和出人意料的劇情反轉,絕對都是讓人買票的充足理由。
本來,它也是我近幾年最看好的香港電影續集,理由主要有三。
首先是劉德華,在銀幕上看了他三十幾年,他的每一次出現已經變成陪伴和信任,這比什麼新鮮感都更堅實和重要。
然後是邱禮濤,一個影評人朋友說過,香港導演裡現今只有邱禮濤,每一部作品不論是什麼型別,都深藏著某種值得琢磨的表達,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真正「港片」。上一個這樣的導演是杜琪峰。
第三個理由是鐵桿香港電影影迷都會關心的,那就是《拆彈專家2》這類新型動作電影實際上代表了港片升級的某個方向。香港電影的血脈在今天究竟該怎樣延續?它會試圖給一個答案。
所以,如果你認為《拆彈專家2》是一部每年都會見到的「例行公事」的賀歲動作電影,那真的把它想得太簡單了。
尤其是劉德華,我感覺他現在似乎進入了一個演員生涯的新階段,該演過的角色形象,可能都演過了,連大陸農民工他都演過了。所以,他的重點轉換到積極探索自己原有形象上還有哪些可以延展、突破的地方。比如警察,他演過無數次,但警察形象還有哪些死角是他沒探測過的?於是他要試試。
劉德華以往在動作片中,形象多是某個領域內最無所不能的頂尖人士,情商和專業技術皆高,他角色的身體外形在片中也都是最出類拔萃的。其實本片裡他飾演的拆彈專家也同樣是這一類的精英級角色。
影片第一個反轉就發生在人物設定上,潘乘風是劉德華很少出演的肢體殘障人士。
故事從最開始第一場拆彈任務的爆炸中,就讓潘乘風失去了他的左腿。這主動顛覆了劉德華「實力超群,事業完滿」的完整形象,讓他帶著殘缺活動在整部影片裡。這已經完全打破觀眾一貫以來對劉德華銀幕形象的認知,後續情節將會怎麼發展,人物如何應對這種處境,之後他又會遭遇到什麼,就全都在觀眾的心理預期之外了。
因此主角潘乘風的「形體不全」,是劉德華對人物新型別的挑戰,也是本片得以跳出我們常見的同類型做出創新的重要一點。
劉德華不是第一次運用特技手段改變自己的銀幕形象,事實上他很愛在這些方向嘗試,去擺脫「太帥」的刻板印象。
劉德華表演時還原潘乘風的辦法,具體是這樣的:用綠布自膝蓋以下纏住他的左小腿,腿向後彎曲,膝蓋處接上假肢走路,用特效去掉纏綠布的部分,完成潘乘風缺失的左小腿與假肢的連線。
這樣一來,在片中所有潘乘風走路、奔跑、跳躍的動作,都是劉德華左小腿彎向後面,用假肢接觸地面完成的,因為站不穩在拍戲時經常摔倒。
但戲裡的潘乘風卻是在經歷了艱苦的復健訓練後,跑跳各項測試已經超過了警隊標準,足以再次回到拆彈一線勝任工作。也就是說,潘乘風在裝上假肢後,移動不僅不受任何影響,反而還比從前更為矯健,這樣才能帶動後續的故事發展。
演一個健步如飛的殘障人士,具有雙重困難性。首先要表現出他的困難一面,畢竟他不是健全人,其次又要用假定的殘障前提,做出不遜於健全人的靈活動作,並體現出和正常人的「靈活」完全不一樣的「靈活」。
這僅僅是肢體行動層面的表演,在這個基礎上,還要疊加面部、心理、臺詞的表達,即便是擁有三十多年經驗的劉德華,達到這個標準也要經過艱苦的訓練。
劉德華採用的具體表演方法是,他讓人物在行走自如的同時,又加上了一層猶疑,身體是可以走的,心理上卻總帶著顧慮。他在自己能順暢走路時,表現出一種對自己身體恢復程度的暗暗的吃驚,可是剛想拋開這層顧慮,走路又不由自主地磕絆了一下,終究不能回到從前。這時他又絕對堅信自己是可以的,於是又在剛才的猶疑、吃驚、自信上,再多加了一層逞能。
這種逞能,同時又開啟了後面潘乘風的人物心態轉變,推動了重要情節的發生。
劉德華塑造的潘乘風的可信之處在於,他是由人物的實際處境引發的身體動作改變,去觸發這個人物心境的變動,心態變化後,再回到由身體去實現接下來的情節發展。
這過程被他連線地無比流暢。等於劉德華完全用人物特殊的肢體現象,外化了人物心理,再用這個內外都被塑造得非常具體的「我」,去橋接故事前後轉折的發生。
一個被虛構的戲劇性所設定出來的、現實幾乎完全沒有可能出現的人物,被詮釋得合理了,他所帶出的整個故事也就一切變得合理。劉德華為特定人物專門設計表演方式的能力,順利服務於整部影片的主題構造。
再說說邱禮濤,他和所有香港導演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哪怕他已經拍過了幾十部電影,我真的找不出任何一部主題重複的。因為他在拍攝每一部新片時,都會在給定的題材框架內儘可能地表達某種新的思考。
具體到本片裡,邱禮濤的全新嘗試是,在這樣一個場面宏大的警匪動作片的整體框架下,他設計了超出正常比例的錯綜敘事和懸疑成分。
按說這類「擒兇除暴」的電影,認真地寫一兩個代表正義一方的刑警,再認真地寫一兩個意志堅決、心狠手辣的反派,讓他們對撞到一起,就可以完成劇情所需了。但邱禮濤永遠不會如此照本宣科地拍電影。
他為《拆彈專家2》設計的改變是,先向觀眾交付一種懸疑,模糊了潘乘風這個人物在之前情節裡給觀眾的固有印象,再透過閃回段落,翻找前情,利用另一男星劉青雲在戲中的作用,幫觀眾理清懸念的緣由。
因此潘乘風作為建立懸疑的基點,他身上的複雜經歷如何能說得通,是影片成功與否的關鍵。
邱禮濤用的方法是,把劇情裡的複雜留給這個最複雜的人物,其餘的一切全都用最直接最簡的辦法處理。
按照我們對這類反恐電影的事先理解,恐怖分子精心策劃、佈置的炸彈裝置,是用最高超的謀略能力、最精細的手工操作,去表達人對他人的惡意。
而社會中的惡意,往往來自於不可調和的種群矛盾,在現代社會中,即社會身份帶來的人的根本差異。因此用兩名處境、態度完全不同的人引發對壘,是動作片的常規設定。
邱禮濤是把這兩種際遇濃縮到潘乘風一個人身上,讓他在因公致殘之前是頂尖的專業公職人員,之後是社會上的弱勢人群,用他的遭遇去舉例單一個體在看似完善制度下的不安全感,一個人有隨時變成另一個人的危險。
探討這種不安全感,幾乎是邱禮濤所有電影裡的共同命題。
他善於借用虛構的,甚至誇大的公共安全事件,讓現代社會中埋藏在井然秩序下的深層矛盾,在他的電影裡爆發出來。
正像邱禮濤過去的動作片一樣,《拆彈專家2》也是在他建立起基本的社會看法後,他就要開始用一系列大爆炸場面來釋放人物衝突所積蓄出的能量。在《拆彈專家2》裡,恐怖分子用香港地鐵將小型核彈運送到香港的各個重要地點,想要同時摧毀它們。影片開頭就是核彈在機場引爆後的假設場面,重要建築全部覆滅,完全的末日景觀。這是邱禮濤拍過的規模最大、動用特效最多的爆炸戲,遠勝第一集裡的單個隧道C-4爆破。
《拆彈專家2》中埋設炸彈的人,因遭遇而心懷不滿,就用暴力把自己的忿忿不平釋放。從第一集裡匪徒劫持的紅磡海底隧道,到本作公共安全事態擴大後受到波及的香港國際機場、地鐵、青馬大橋、香島酒店,邱禮濤描寫的恐怖分子不僅要用暴力去「發聲」,還越來越注重暴力活動的形式感,他們在做的都是一場周密而莊嚴的恐怖活動。
這一點用現實的眼光來看,其實是有一定戲劇誇張的。邱禮濤從來都擅用這種戲劇性,來為一本正經的社會規則、現狀,提出他自己的「危言」。
他電影裡的人物,全都緊張、忙碌,所有角色,無論主角搭檔、路人、上司,無一人是直爽敦厚的形象,皆是衝動火爆脾氣,或心機暗藏者。邱禮濤實際上是最適合拍「炸彈客」題材裡這類的蓄謀者。
邱禮濤並不是主張暴力,也不是為了在型別中單純地完成暴力戲碼,他講的公共危害、正邪雙方為讓自己目標如願達成時的那股兇頑,都以狂飆似的速度在片中激烈進行。
反派為了完成目的,有一種朝目的直線奔去的速度感,駕駛地鐵就是為取最短距離。潘乘風為了阻止反派,去青馬大橋佈置引爆裝置阻斷地鐵,同樣是取最短距離。兩個方向相反的人迎面對撞,不達目的不罷休,他們路上遇到的阻礙全都不值一提。
面對這種迅猛,我們不禁要問,在邱禮濤的電影中,為何矛盾會激化到如此地步?主人公因為立場之爭,為何會拼殺到這個境地?
邱禮濤是用這種「烈」,來外化片中反派人物的情緒,香港國際機場、青馬大橋,讓人們生活更加便捷,是現代文明的象徵,卻成為故事裡恐怖分子矛頭直指的物件。
反派是用轟炸「文明紀念碑」的形式,來否定當代社會的公共成就。可以說,邱禮濤為影片安排的反派行為,是非常「聳人聽聞」的。
歸其原因,邱禮濤是在用電影中發生事件和人物行為的強度,來表現他對社會理解的深度。這個特點是香港動作警匪電影特有的,也是邱禮濤獨特的個人風格。
因此我們在《拆彈專家2》中,能看到這種鮮明的表達。它不是一則旨在提供火爆場面的動作片範文,而是讓動作戲服務於片中人物的立場需求,最終用真實可感的人物處境,讓觀眾直接感知影片的社會學看法。
影片場面非常激烈,我們卻透過主角潘乘風的經歷,「傾聽」到了電影發出的一種呼聲。用個人遭遇為例,最終講的還是社會公共關懷問題,在這部火爆動作片裡,我們仍然看到了最優秀的香港電影才具備的人文屬性,這其實是香港電影型別、視角上的演變,或一次全新升級。
本片講一人被毀則全城被毀,導演所向往的則是,無一人不得救的城才是理想之城。《拆彈專家2》是用反例、火焰,來強烈召喚一個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