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北電、中戲、上戲,國內這三大專業院校的表演系火起來是1998年之後的事了。《還珠格格》裡的‘小燕子’火了,大家開始追星,泛娛樂時代開始了,想當演員、有明星夢的年輕人才一下子多了起來。”
“馮老師還沒來,你門口等會兒?”人藝門口的保安大哥提起馮遠征,不像是在說一個有名氣的演員,而是單位裡的某個老同事。
演員馮遠征升任北京人藝副院長之後,在院裡的時間變多了,會也多了,要操心的事更多了。但在他心裡,自己的本職工作還是演員,這個身份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變。
馮遠征(視覺中國供圖)
從早年《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的家暴男安嘉和,後來《非誠勿擾》裡的“娘娘腔”,到最近上映的《你是兇手》裡的反派李愛軍,過去20多年來,馮遠征塑造了很多大眾熟悉的角色。在很多影視劇裡,他的角色戲份不多,但一出場就能讓人記住。
在大眾視野之外,北京人藝的舞臺上,他從《北京人》《茶館》《日出》……演到《杜甫》,演成了人藝的臺柱子,演員隊隊長。
最近幾年,馮遠征開始嘗試在各大院校教授表演課。1991年,他從德國學習表演後回國,最想做的事就是教表演,時隔20多年,這件事總算做起來了。
口述|馮遠征
採訪|宋詩婷
演員是什麼?
疫情期間,劇院放假,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排練和演出。我會在家自己做做深蹲、平板支撐,維持一個好的身體狀態。
“表演”是什麼?是用你的身體、聲音、表情去完成作品。你的身體就是你的武器,是你的創作材料。你當然要對它瞭解,能夠掌控它。這些都建立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之上。
在德國學習時,我學的是格洛托夫斯基學派,它有一套完整的身體的訓練方法,透過大運動量的訓練,讓你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格洛托夫斯基非常重視熱身訓練,那些精心設計的動作,能讓你超越極限,在舞臺上擁有超凡的爆發力和控制力。
強度有多大呢?當時,我認識一個旅居德國的中國雕塑和行為藝術家。有一次,我和他說,讓我給你做一次發聲,我們用聲音做個行為藝術。他說,行。當即我就在他的工作室裡開始熱身,熱身後開始練習發聲,聲音一出來,玻璃都跟著共振了,大家都很吃驚。在那之前,我熱身了2個多小時。在日常的表演課上,最多一次,我們熱身了5個小時。
2015年9月6日,馮遠征在北京人藝劇院排練歷史劇《司馬遷》 (視覺中國供圖)
當你超越身體的極限,你的專注力、感受力都會超越極限,這是演員開發自己潛力的方式。現在很多時候,別說開發自己,學表演的孩子甚至忽視了基本功訓練。
有兩年,人藝一個新演員都沒招到。我們已經把標準降得很低了,但還是招不進來。原因很簡單,還談不上對錶演的理解,多數剛畢業的年輕演員基本功就不到位。
面試時,學生一進來,剛一張嘴你就知道,這四年沒怎麼練功,臺詞都說不清楚,聲音都打不開,這肯定演不了人藝的戲。這麼多年,很多地方都變了,但人藝的戲堅持不用“小蜜蜂”(麥克風)。一來是要保持話劇的原汁原味,二來舞臺上演戲,聲音的大小和動作幅度相匹配,弄一個麥克風,聲音大了,肢體動作就也起變化,這是影響表演的。
前兩年,我第一次去給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生上課,去之前已經想好了整套教學方案。一下飛機,他們班的學生來接我,在車上,我和他們閒聊,“學到什麼程度了?”“還練功嗎?”他們答得支支吾吾的。我一下子就知道,壞了,方案不能用了。
原本,我判斷他們有一定的基礎,經過一定強度的訓練,所以準備了一套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的高強度訓練計劃,但那天和他們聊幾句就已經知道,多數人都不太練功了。我趕緊調整方案,把高強度練習變成了從玩遊戲開始。
我1991年從德國回來就很想當老師,也試著爭取過,但各個學校都不要。當時,學院對錶演老師的需求確實有限。我印象中,北電、中戲、上戲,國內這三大專業院校的表演系火起來是1998年之後的事了。《還珠格格》裡的“小燕子”火了,大家開始追星,泛娛樂時代開始了,有明星夢的年輕人才一下子多了起來。在那之前,哪有動輒上萬人報名表演系?有個幾千人就不錯了。所以,那時候老師的需求量沒這麼大,待遇也一般。
做老師這件事就先放下了,我去演戲,專心做演員。這幾年,才有機會再教表演,接觸不同的學生。
演員的表演問題,是我們表演教育的問題
這小30年,我演了20多部話劇、幾十部影視劇,總結了一套自己的表演方法和教學方法,其中有格洛托夫斯基的東西,有斯坦尼的東西,也有人藝培訓演員的方法。
之前我總批判,演員的表演問題是我們表演教育的問題。這麼多年,國內學院體系的教學一直在沿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這麼多年還沒有發展和改良,整套教學系統已經落後了。
我經常說,我們教的斯坦尼那套體系,是不斷讓人穿衣服,先解放天性、無實物練習、動物模仿,再集中注意力,觀察人物、塑造人物……放鬆和專注常常是拆解開的,有些教條的孩子就很難掌握。學習表演不該是穿衣服,應該是脫衣服,你把自己清空了,完全放鬆,才能讓角色注入到身體裡。
還有就是,好多教表演系的老師都沒演過戲,教的都是理論,而表演是高度依賴實踐的一門技藝。
這就總讓我想到,30年前德國就已經是所有老師都要演戲,沒有特殊事情,他們暑假就要聚在一起排戲,開學時演給學生看,學生再根據老師的表演進行雙向選擇。
我趕上過一次,那年,老師們排的是莎士比亞戲劇裡的幾個愛情段落,放在一起,取名《德意志愛情故事》。
排練時他們極為投入,都盤算著怎麼用表演征服學生。要是哪個老師沒有學生選,她就只能自動匹配學生,那可能就選不到自己得意的人了。“我可以請你喝咖啡嗎?”老師還想著討好學生,在那之前,我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種師生關係一旦建立,就有天然的信任感,因為是彼此選中的。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68週年紀念演出劇照
從2013年開始,我每年都去北京電影學院,給他們攝影系大一的學生上一個月的表演課。30天,什麼別的課都不上,學生的心思全在這兒。最初,是當時攝影系的系主任王競找我的。我和他一起拍過3部戲,拍戲間隙總會聊聊表演。他自己有個困惑,不知道如何與演員溝通。攝影師總希望演員走位精準點,出現在畫面裡是好看的,但很多時候,演員最好的表演不是在預設的鏡頭裡完成的。
所以,他就想讓我去給攝影繫上表演課,讓大家對錶演有個概念。剛去時,我愛人還說,你這些學生,都不像能當演員的。我趕緊跟她解釋,我教的是未來懂表演的攝影師或導演。
教表演,首先得讓學生敞開自己。我小時候,不愛說話,完全看不出有做演員的潛質,是學習跳傘把我的任督二脈打通了。當運動員,首先要學會放棄自己,擁有對身體的掌控力;其次,運動員得有點血性,得學會罵街。跳不好了,罵自己,同伴之間交流好像很粗魯,但其實是開啟自己的過程。
剛到人藝報到時,一進門,我站都站不直,弓著個腰,晃晃蕩蕩的。老師就呵斥我:“立正,你會不會?”進了人藝才開始練習走路,練形體,規範自己。這是好事,你得先放出來,再往回收,收容易,開啟更難一些。
現在大部分學生,沒有收的問題,都是打不開自己。我的同事丁志誠給青年演員上課,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都不夠“壞”,連架都沒打過,這哪行啊?
雖然教的是攝影系,但我對他們的要求從沒降低過。30天的課,對學生身體和心理的消耗都很大。有時一天2節課,有時3節,從早到晚,都泡在排練室裡。各種遊戲、發聲和身體訓練,我都和學生一起完成。
表演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一定是平等的,只有平等才能建立對彼此的信任。第一次帶攝影系學生時,我們用18天的教學時間,排演了一出《哈姆雷特》,沒有戲服,也沒化妝,這些沒有表演基礎的學生在短時間內,透過科學有效的訓練方法掌握了一些表演技能,很好地完成了演出。表演系的老師看了,都覺得驚訝。
我沒教他們什麼,只是開發他們身上原本就有的東西。我一直覺得,老師不僅是一個教授者,更是開發者。像個淘金人一樣,淘學生身上的表演潛質。
演戲,對手真的很重要
演員是個特殊的職業,它必須得心動,必須和人發生關係。不僅是師生,同學之間、演對手戲的演員之間建立信任關係也十分重要。
電影《天下無賊》裡,我演的那個“娘娘腔”,完全是在現場即興出來的。當時,我和範偉都只拿到兩頁紙的劇本,都不知道那電影講的是什麼,怎麼個風格。
導演馮小剛來了,我和範偉問他:“這戲怎麼演?”馮小剛說,本來呢,這個火車的景兒是搭的,要拆了,但他總覺得還可以拍點什麼,就加了這麼一場戲,原來劇本里沒有,到時候看看怎麼剪,可用可不用。
電影《天下無賊》劇照
他琢磨了一會兒說,範偉那“藥匣子”演得挺好,可以按“藥匣子”來演。說我在陳凱歌那個10分鐘的短片《百花深處》裡的老北京“瘋子”挺好,可以演那個。
我一下就明白了,其實就是希望我們這兩個打劫的性格和形象上有反差。進了現場,導演喊開機,範偉上來就喊:“打打打打劫!”臺詞一出,群眾演員就開始笑了。大家一笑,範偉老師就更來勁。我一看,哎呦,壞了,這怎麼演啊?這麼一刺激,我就也把自己的人物誇張到“娘娘腔”了,還豎了蘭花指,還嚷嚷:“嚴肅點,嚴肅點,不許笑,這打劫呢!”
《非誠勿擾》裡,也有即興的東西。我和葛優有場相親戲,戲排了幾遍,都走順了。真正演的時候,我臨時加了個動作,兩人拉手時,他本來一下就能撤回去,但我拉住了沒撒手,他拽了一下,氣氛就尷尬起來了。導演一喊停,葛大爺說,“哎呦,我渾身雞皮疙瘩”。我說,“我也是”。這個人物關係就是對的。
演戲,對手真的很重要。你信任對手,聽對方說話,感受對方帶給你的東西,你再交付你的東西。你不能關上感官,自顧自地念臺詞,那是演不好戲的。
《非誠勿擾》劇照
現在的年輕人接觸多了,我會漸漸找到些和他們打交道的方法。教表演,因材施教很重要。我在上海戲劇學院給學生上10天的大師班課,頭兩天上午,主要是在做遊戲,下午才上一些專業的表演課。做遊戲是為了讓他們放鬆下來,展現最真實的自己,在這過程中,我會觀察每一個人,有的人有點自我封閉,有的人性格外放,有人適應能力很好,有人想象力不錯……瞭解了學生才能有針對性地設計課程。表演教學沒有固定的方案,它面向的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只有真正面對學生,走進他們,老師才能給出適合的教學方法。現在學校裡一成不變的課程設計顯然是有問題的。
現在的年輕人個性突出,但也有一些共性。優點是聰明,很多人家庭條件優渥,這讓他們見多識廣。雖然有眼界,但他們往往有個最大的問題——缺乏和人真正的交流,很難真正地信任人。
上課時,我會帶學生做信任練習,比如很多企業團建會做的,一個人從高臺上倒下來,其他人要接住他。一開始,很多人害怕,不敢倒,但只要成功一次,他們就願意信任自己的夥伴了。我還讓他們練習擁抱,每個人都要擁抱每個人,不低於30秒鐘。當你真正地擁抱,感受對方的呼吸、心跳之後,彼此的關係就自然拉近了。給攝影繫上課時,有研究生同學來旁聽。我告訴他們,旁聽也要參與排練,也要參與最後的彙報演出。一開始,本科生排外,不同意,我就讓他們打散了練習,互相融入,慢慢的他們就彼此接受了。
排練廳和殿堂
做演員,你個人的生活是有限的,尤其是今天這樣的大環境,每個人都專注在自己的手機螢幕上,缺少交流和真正的生活體驗,學會觀察生活、喜歡觀察生活就顯得更為重要了。
我是北京人,但“文革”時父親下放到農村,我也跟著去了。在農村那5年,所有農活我都幹過。後來,被張暖忻選去拍我的第一部電影《青春祭》,演的是一個插隊的知青,根本不用觀察生活,什麼農活我都會幹,這些東西早就長在我的身體裡了。
《青春祭》劇照
演員能演出多少東西,取決於腦子裡有多少東西。腦子裡的人物形象足夠多,細節足夠豐富,碰到一個角色時,你才能隨時調取記憶庫,把那些形象和細節賦予角色。我總和學生說,你們要去觀察生活,養成習慣,這樣,它就會漸漸成為你的下意識。我出門總不自覺地盯著人看,愛人說我,你別這麼看人家,不禮貌,我這才反應過來,但還得討論幾句,你看那個人哪兒特有意思。
很多人問過我塑造《非誠勿擾》裡“娘娘腔”那個角色的方法,其實不難,因為我生活中見過這樣的人,它就在我的腦子裡,遇到這個角色時,那個人的形象就跳出來了。
有些離你生活太遠,或者走內心的角色,就需要下一點功夫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我演安嘉和,一個博士、醫生,也是個打老婆的人。當時,我對這個群體瞭解不多,就打電話給婦女熱線,諮詢關於家庭暴力的事。人家以為我是個打老婆的人來尋求幫助,就熱心地開導我。他們告訴我,在那些施暴的人中,百分之三十八點幾都是大專及以上學歷,研究生和博士也有的是。類似的問題聊了很多,這就讓我更相信自己的角色了,也更堅定,為了讓他立體可信,在家裡越是暴力恐怖,在外就越要把他演得正常,甚至是高尚。
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劇照
可能是受了大環境影響,很多學生和年輕演員的目的性都很強,有的人會直白地和我說,考上戲就是為了當明星。有人問我,自己也想考人藝,但人藝的工作是不是有限制,會耽誤我接戲,耽誤我出名?那些只想出名的學生,我會勸他們,去拍戲吧,有戲拍就拍戲,聽經紀人和公司的安排,那是另一套系統。
按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的觀念,每個人都有潛質成為演員,更何況是那些圈子裡外形條件很好的年輕人。問題不在於“流量”,在於“流量”讓他們沒有踏實學習的時間。之前,有個所謂的流量明星找我做表演指導,我說,做不了,你得去進修,表演不是一對一能教出來的,你必須跟人合作,和人有真正的交流,學會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些是最基本的東西。但他的經紀人說,我們沒有時間。
為什麼很多“流量”在大銀幕上就不起效了?就拉動不了電影票房了?我還是相信,看電影的人多少是要看真正的表演,真正的情感。你如果沒有基本的技術作支撐,就hold不住大銀幕,一個特寫眼神,就會露怯。你是可以找表演指導,現場人家演一遍,你再模仿一遍,但那個東西是沒有靈魂的。真正的功課得做在前面,你要做練習,排劇本,完成指導老師給你的功課。你要是太累,沒時間,那就真的沒轍了。
這幾年,人藝招演員,我總會問那些進了劇院的小男孩、小女孩:“你們來人藝的目的和動機是什麼?”他們大多回答我,想要在表演的殿堂裡,成為一名好演員。我會告訴他們:“你記住這個,10年之後我再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和剛進人藝的這些孩子說,別老著急出名,先把劇院裡面的戲演好,把基礎打好,再出去賺錢、賺名。年齡大了之後,找你的戲少了,至少你還有人藝這個舞臺,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你得跟他們很現實地分析,他們和我不一樣,我在這個樓里長大,這就是我的母校,我的家。對青年演員,需要培養他們熱愛這個劇院。
青年演員剛進劇院時,我會站在排練廳的門口和他們說,這不是殿堂,這就是排練廳,你的工作單位。這裡頭有好事,有壞事。有人很正直,有人思想沒那麼好。你剛來,要用自己的道德和職業素養去做判斷,你覺得不對的,記住,它一定是不對的。如果你沒有這根弦,時間久了,就會被同化。小到別人隨地吐一口痰,你都不能察覺了。
演出上臺前,我還會把年輕人集中起來,站在後臺,告訴他們,這是殿堂,不是排練廳。晚上6點30分以前,必須到後臺,“人藝”這塊招牌是前輩藝術家給我們盤出來的,你得尊重它。
在去德國學習之前,我已經在人藝完成了基本功的訓練,甚至已經開始演主角。在德國,除了系統地學了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的東西,那兩年對我最大的影響可能在世界觀和生活觀上。我養成了不遲到的習慣,即便在劇組拍戲,也會提前10分鐘進化妝間,寧可我等人,不讓人等我。我在德國的老師以前也是演員,後來是教授,在當時,算是物質條件很好的。剛去那段時間,我住在教授家裡,她家裡的大小事情,能自己做的都自己做,家裡什麼工具都有。金錢和地位,不太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尤其是演《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成名後,所謂的名利一下子都擺在面前,要怎麼選擇,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對我影響很大。
表演是個從大俗到大雅,再到大俗的過程。第一個俗是真情實感,大多數剛入門表演的演員和小孩都靠這個。雅是技術,靠技術展現喜怒哀樂,可以隨時調取表情包,真正動心的東西很少。第二個俗就是演戲的最高階段,擁有技術的同時,可以調動自己的真情實感和生活經歷,並把它賦予到人物身上。
真希望有更多演員們能真正跨越到第二個大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