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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起

神奇女俠這一角色誕生於籠罩著恐懼不安氣息的二戰背景中,這位女性超級英雄伸張正義、博愛、崇尚和平與性別平等。她的所有特質,與戰爭年代嗜血陽剛的氛圍形成強烈反差。

時隔八十年,在2020全球疫情的動盪氛圍中,人們期待《神奇女俠1984》再次成為一種溫暖的撫慰力量。

可惜了,它只是一碗帶來虛假撫慰的心靈糖水。

真人加長版的迪士尼公主電影

在看完長達150分鐘的電影后,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部最平庸乏味,陳舊保守如同一部四十年前拍攝的超級英雄電影。

在這一型別的版圖中,《神奇女俠1984》幾乎沒有任何拓展,本質上它與1978年的《超人》沒有任何差別。

我甚至有種錯覺,似乎剛看了一部真人加長版的迪士尼公主電影。

《神奇女俠1984》甜美、明亮、積極,不遺餘力地歌頌真善美,但卻是一種童話故事中最簡單最淺白的真善衝突的方式也像童話一樣輕鬆幼稚。

雖然超級英雄電影本質上是一種當代神話,但其講述方式也在不斷進化。在幾十年的發展程序中,超級英雄電影已經經歷了從創立階段到古典階段,再到改良階段的三段式演進。

諾蘭導演的蝙蝠俠三部曲借用犯罪片與黑色電影元素,詹姆斯·曼高德的《金剛狼3》納入西部片和公路片的主題,這些電影在人性深度與情感力量上,都超越了各階段的爆米花超級英雄電影。

《金剛狼3》(2017)

《守望者》《銀河護衛隊》《蜘蛛俠:平行宇宙》《小丑》在主題、敘事、風格、視聽等不同層面對超級英雄電影的創新與變革,標誌著這一型別已經部分進入了型別的改良階段。

《小丑》(2019)

可是我們寄予厚望的《神奇女俠1984》,卻再次回到浪漫愛情片+爆米花超級英雄型別套路,片廠當然有其市場考量,但相信不少對於優質超級英雄電影有所期待的觀眾,都難以忍受這種敘事上的倒退。

看完電影,本片在宣傳文案上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讚美之詞多少顯得有些諷刺。

細膩的感情?指男女主角在宴會上重逢的360度偶像劇式攝影機旋轉?還是戴安娜看史蒂夫一次次換裝的八十年代時裝秀這類性別調轉版的小妞電影橋段?又或是兩人在飛機中穿越絢爛煙花的浪漫場景?更可能是兩人為了拯救世界而訣別時的悽美眼神?這些看似浪漫唯美但毫無靈魂、無比陳腐的愛情電影橋段,與「細膩」二字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動作場面的創新?是如同兒戲的商場笨賊搶劫還是拖沓無創意的沙漠追車?是神奇女俠與豹女的盪鞦韆比賽?還是神奇女俠用真言套索與壞人們玩的抽陀螺遊戲?還是她的閃電五連鞭?從動作場面的設計也進一步印證這部《神奇女俠1984》的公主電影屬性。

壞人當然一個都不能死,神奇公主怎麼能這麼殘忍?所以,在白宮與豹女那場戰鬥,變成了你扔我接的拋擲球遊戲。戰鬥場面一定要先救幾個小朋友,還要像babysitter一樣,把看熱鬧的小朋友送回毛絨玩具的懷抱。別的超級英雄是打壞人救世界,神奇女俠是打壞人救壞人救好人,150分鐘輕鬆達成。

男性超級英雄電影也經常有挽救破壞的千鈞一髮時刻營救普通人的情節,但神奇女俠中這類情節有些本末倒置,似乎壞人都愚蠢單純威脅不大,無法造成什麼嚴重破壞,所以溫柔(下劃線)的救人才是神奇女俠的主要任務。這難道不是對女性超級英雄的一種刻板化呈現?

真善美抑或傻白甜?

《神奇女俠1984》中引發災難的混沌寶石這一核心設定,更是對於童話母題的一次膚淺化重述。從阿拉丁神燈到漁夫的比目魚再到雅各布斯的猴爪,這些讓人願望成真的神物,在世界各地不同文化的童話故事中反覆出現。實現人類的願望,看似是神明的饋贈,實則是和魔鬼做交易。

其實,《神奇女俠1984》選擇混沌寶石作為災難的根源,是一個頗有創意的設定。不是傳統超級英雄電影中,一個無比強大的反派製造出一個毀滅城市或毀滅世界的災難,再由超級英雄主角力挽狂瀾拯救世界。《神奇女俠1984》別出心裁,讓反派利用人類的貪婪慾望,製造出巨大的混亂與毀滅。

混沌寶石透過願望達成與付出代價,其實完全可以形成一個內涵與層次比較豐富的文字。這些不同目的、不同層次的願望,可以是希望死去的愛人重生;可以是希望平凡弱小的自己變得強大耀眼;也可以是一種單純的惡意,比如那對互相咒罵的顧客與店員;更有可能是一種貪婪的慾望或者龐大的野心,變得富可敵國,甚至征服世界。這一設定本來可以建構出一個不太一樣的具有人性深度的超級英雄電影。

許願神物這一母題之所以在童話中經常出現,正是因為它表達了人類慾望的貪婪與無止境。這種慾望的貪婪,來自人性的複雜、矛盾、陰暗、多面。但結尾神奇女俠用真善美的一套言說戰勝貪婪與邪惡,這樣甜白、輕鬆、正能量的災難解除方式,一下把這一設定的複雜性與趣味性全盤推翻。

無論是大反派或者普通人,在最後放棄願望都顯得太過輕易與兒戲了。反派在經過神奇女俠的一套言說後(在真言套索的加持下),忽然就如同神蹟顯現般聽到了兒子的呼喚,然後馬上良心發現,不帶一絲猶豫放棄了自己的願望。而普通人也被神奇女俠的正義之辭感動,紛紛放棄了願望。

神奇女俠不是依靠超能力,而是依靠一顆相信邪不勝正的正義之心,加一套堪稱演講課程教學模板的演說,就能夠拯救世界。這種傻白甜的幼稚情節,要說不是迪士尼公主電影我首先不服。

混沌寶石這一設定從人性的貪婪出發建構戲劇矛盾,卻透過一句簡單的人性本善就輕鬆解決了所有矛盾。超級英雄電影可以從童話母題出發建構故事,因為童話是人類深層意識的反映,但如果還要延用天真爛漫的假定性方式解決問題,那就只適合給生理年齡或心理年齡十六歲以下的觀眾觀看,從這個角度說,《神奇女俠1984》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青少年爆米花電影。

女性主義?不存在的

所以,也就更不要提《神奇女俠1984》中的女性主義這種原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了吧。

確實,超級英雄電影承擔著主導意識形態與社會神話的表述者功能。女性超級英雄的誕生,最初就包含了鮮明的女性主義訴求。而神奇女俠這一人物,最初更是代表了一種女性的典範,既是「性感女性的代名詞,也是女性主義的代表:體態誘人、精神柔弱、道德無暇、經濟獨立,是地球上最強壯、最聰明、最勇敢的女人。」

但是,《神奇女俠1984》中,對神奇女俠戴安娜與其對手豹女芭芭拉的刻畫,是一種徹底的簡化、弱化、刻板化的人物塑造方式。戴安娜作為一個外表美麗性感、內在善良真誠、更有神一般超能力的完美女性,似乎沒有任何缺陷了。唯有犧牲的愛人一直是她心中無法補償的遺憾。所以,她的願望是讓愛人重生。

這一設定其實問題不大,不是說女性超級英雄就不能談戀愛。畢竟,在神奇女俠的漫畫原作中,就是愛情戰勝了一切,她為了史蒂夫放棄了永生,離開了天堂島。而在《神奇女俠1984》中,她也在愛情與拯救世界之間搖擺,想要留住愛人而放棄超能力。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拯救世界。

有人說是神奇女俠對於愛人的懷念,是對於超級英雄的神性的一種人性化表現。我覺得,這種看法還是有點凡爾賽了。我們看到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中,如何在自己內心的創傷與憤怒中掙扎的蝙蝠俠,也看到《金剛狼3》中英雄垂垂老矣,面對衰老的恐懼與不甘。

《金剛狼3》(2017)

這些人物內心的軟弱與掙扎如此真切,同時,這些人性弱點,也轉化為他們伸張正義的內在驅動力。而神奇女俠對於愛人的懷念,似乎沒有為這一人物賦予什麼人性深度,只是一個感傷的情節劇設定。

因此,神奇女俠的這一人物設定的天然缺陷,並不在於一個女性超級英雄需要談戀愛這種問題,而是她作為一個過於完美的人,沒有成長空間和足夠複雜的內在。所以,即便是在伸張正義、打擊邪惡為目標的超級英雄電影中,一種符號化、簡單化的真善美,也是最最可怕的陷阱。如果一個創作者在一部超級英雄電影中,要真善美到不想殺死一個壞人,那真善美就變成了退化成了傻白甜。

這部電影中,最出彩的人物不是神奇女俠或者豹女,而是由紅毒蛇佩德羅·帕斯卡飾演的反派麥克斯·洛德。這個滿嘴謊話、誇誇其談、渴望權力金錢的騙子商人,外表虛張聲勢、內在卻自卑懦弱,他就是所有童話中被許願神物反噬的貪婪者。這個人物的理念與追求,也是對於成功學和美國夢的一種不動聲色的嘲諷。

然而,結尾神奇女俠的真善美,讓這個本來可以更加深刻有趣、被慾望反噬的故事,失去了所有深度和味道。反噬的懲罰,變成了童話中的原諒與和解,簡直是一種近乎愚蠢的天下大同。

《神奇女俠1984》,用一種適用於兒童的符號化真善美,製造了一個天真到近乎幼稚的童話,整個創作態度都體現出了強烈的返祖傾向。

女性又一次被消費了,這一次是被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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