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們似乎能看到很多香港電影。但拋開那些司空見慣的型別片,只說2020年令你印象最深的港片,你能想到的是什麼?恐怕很多影迷會發出一聲嘆息。思來想去,也只有黃綺琳導演的《金都》收穫了一波熱度跟普遍好評。
《金都》
但我們無需灰心喪氣,其實在“港片已死”的老調常彈中,每年也不乏質量和創意俱佳的港片湧現,只是往往囿於小眾,知道的人不多,比如最近備受熱議的《幻愛》。
《幻愛》
影片《幻愛》與《金都》《叔·叔》一樣,同為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話題之作,被譽為今年的“高先三寶”(由高先電影公司發行)。
《叔·叔》
巧合的是,這三部影片都屬於小成本的都市愛情題材。而《幻愛》又與《金都》有著更多的相似之處:一樣出自名不見經傳的新導演之手、素人演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表演實力,以及老戲骨鮑起靜的坐鎮。
另外《金都》以坐落於旺角的金都商場為背景,而《幻愛》亦將鏡頭對準了兆禧商場、屯門碼頭、湖景邨公屋等本地市民熟悉的生活場所。但論及愛情本質的思考及對愛情片這一型別的拓寬,三部影片中力拔頭籌的無疑是名氣最小的《幻愛》。
電影《幻愛》改編自導演周冠威2006年執導的短片《樓上傳來的歌聲》,它宛如一陣虛幻的耳語,低聲訴說著有關愛情與生命的思考。
單純善良的小學教師阿樂是名思覺失調症(妄想症)患者,內心孤獨的他雖十分渴望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卻從不敢輕易嘗試。直到在一次救助其他精神病患者的街頭行動中,阿樂與清純靚麗的欣欣偶遇,二人一見鍾情並迅速展開一段熱戀。
誰料好景不長,正當阿樂猶豫要不要向欣欣坦誠自己的病情時,他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原來與自己相戀了兩個月的欣欣依然是幻想的產物!他根據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心理輔導員葉嵐的形象憑空捏造了“欣欣”。
當葉嵐發現阿樂的秘密後,決定以阿樂為研究物件並完成自己的畢業論文。誰知在你來我往的治療過程中,二人不知不覺間萌發出真正的愛意——現實經歷與幻想世界的相似,讓阿樂在真實與虛幻間搖擺不定,而葉嵐對阿樂的感情也逾越了醫生的專業操守。
愛情與疾病的相伴相生,促使葉嵐不為人知的心魔也隨之逐漸顯露——一個飽受童年創傷的女孩和一個深受妄想症折磨的男孩,要如何保證他們的愛情不是一場“幻愛”?這樣的愛情從本質上來說,難道真的是一種幻覺嗎?
拓寬愛情片型別的新嘗試
我們不妨先從一個稍遠但宏大的話題來談起,那就是:愛情電影作為電影工業最為成熟的型別片之一,在全世界範圍內似乎越來越不流行了。
點開豆瓣經典愛情片榜,我們會發現上世紀90年代的電影霸佔七部;而00世代的電影也達到六部;但在剛過去的十年中,只有三部上榜:《怦然心動》《時空戀旅人》和《愛在午夜降臨前》——而這三部電影也都是在2014年之前拍攝的。這無疑說明傳統愛情電影的式微。
《怦然心動》
《時空戀旅人》《時空戀旅人》
《愛在午夜降臨前》
而以臨近的韓國為例:影片《我的野蠻女友》和《假如愛有天意》在世紀之初先後成為轟動一時的現象級作品,並一舉奠定全智賢和孫藝珍的一線女星地位。
《我的野蠻女友》
《假如愛有天意》
但在近十年,沒有一部韓國同題材影片能達到類似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就連導演郭在容自己也近乎銷聲匿跡。而有著“愛情片教父”之稱的巖井俊二也明顯不如上一個十年活躍。
回望香港影壇也是一樣,除了彭浩翔導演的《志明與春嬌》系列,這十年你還能想起什麼?《甜蜜蜜》《半生緣》的經典歲月早已一去不反。
《志明與春嬌》
傳統愛情片的衰落並不稀奇,首先是題材的耗盡:那些分分合合的緣分梗、生離死別的絕症梗、跨階級的貧富梗、虐心的失憶梗......重複的套路觀眾早已熟稔於心,難有驚喜。
而旨在打造情侶CP的思路也與女權主義方興未艾的當下非常格格不入。因此曾作為催淚王牌的“愛情元素”和屢試不爽的“組CP招數”不得不下沉到電視劇、動漫乃至綜藝節目中。
我們可以看到與傳統愛情片的沒落相對的,是LGBT電影的大行其道:除了《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燃燒女子的肖像》......香港也推出了本土題材《翠絲》和《叔·叔》。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燃燒女子的肖像》
《翠絲》
如果表現男女之情的“純愛電影”如今還想成為矚目焦點,往往有兩條路徑可供選擇:一是作為“大女主”電影主題的附庸,彰顯女權色彩,如即將上映的《神奇女俠1984》;二是承載更多嚴肅的社會議題和文化探討,並與其它型別片融合。如將故事置於陸港關係中討論婚姻與自由的《金都》,關注“水客”身份、刻畫少女冒險經歷的《過春天》等。
《神奇女俠1984》
《過春天》《過春天》
繞了一大圈,說回《幻愛》。《幻愛》之所以能異軍突起並斬獲1500萬的本土票房,主要歸功於它對愛情片領域的拓寬。具體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引入精神病學的概念來對愛情本源進行影像化的探究;二是將“純愛片式”的故事放置於殘酷的現實當中,憑添了幾分社會關懷。
影片《幻愛》透過男女主角邂逅、相識和相愛的過程,讓愛情如真似幻地遊走在現實與虛擬之間,從而煥發出全新色彩;透過深挖角色背景和對細膩心理的呈現,反映了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導致都市人精神世界的迷失,而快節奏的現代社會更會引發無數的病態心理跟孤獨宿命。
從夢境到現實:愛情“辯證法”
在《幻愛》中開始就丟擲的精神病患者話題,會讓人誤以為它是關注弱勢群體的電影。誠然影片中的“妄想症”與《一念無明》的“躁鬱症”一樣,投入了導演對精神病患者的關注,但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妄想症”這一獨具匠心的設定與愛情之間的秘密關聯。
《一念無明》與《幻愛》的鏡頭對比
在文學典故中,我們能看到很多愛情與疾病之間的象徵關係和對之鞭辟入裡的分析。如馬爾克斯的不朽名著《霍亂時期的愛情》;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和短篇小說《羅馬熱》中,我們也能看到愛情被直白地比喻為一種“疾病”。
《霍亂時期的愛情》
而說到現實與夢境的對照,《小丑》在臆想中與鄰居相戀、恍如南梁一夢的《大話西遊》和阿莫多瓦的《對她說》都體現得極為典型。再聯想到《星運裡的錯》《我和厄爾以及將死的女孩》等電影,我們或許更加了然於胸:周冠威將疾病的概念引到愛情,絕不止作為增強影片戲劇張力的噱頭,而是企圖對愛情的起源和本相加以探索。
《對她說》
《星運裡的錯》
所以影片伊始,交代完主角身份背景和所處環境後,周冠威就迅速以一段進行的異常順利、接近童話色彩的“純愛”橋段迫使觀眾思考:妄想症患者阿樂面對的真是一段真實的感情嗎?
周冠威顯然不想將這一懸念貫穿到底,二十分鐘之後,他便翻轉劇情:將阿樂從對“欣欣”一廂情願的迷夢中喚醒,繼而讓他與葉嵐展開一段出人意料而又磕磕絆絆的真正關係。自此《幻愛》進入了它真正的敘事重點,並彰顯出與其它愛情片迥然不同的風格:那就是基於故事情節提出一套形而上的“愛情辯證法”,來對戀愛心理進行細緻入微的描繪。
這一“正-反-合”或曰“虛-實-虛實結合”的層層遞進的劇情結構極為罕見且相當吸引:“正”是阿樂單方面與欣欣的“愛情美夢”;“反”是葉嵐以感情為誘餌利用阿樂進行課題研究,也包含葉嵐童年深受原生家庭的不幸影響,以致成年後頻頻以性交換作為社會晉升的手段。
而“合”是指這樣的兩個人:一個對愛情抱有憧憬與恐懼的矛盾心理的生理病患者和一個外表理性、內心紊亂並對愛情抱有功利性與不信任態度的心理病患者,居然能在小心翼翼、進退維谷的相處中發展出這樣一段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戀愛關係。
要講述一段愛情的合理性,首先必須要找到觀眾們可以共情的現實點。《幻愛》能讓觀眾感同身受的地方在於:相較一見鍾情的“幻愛”,日久生情的現實的確常常相差十萬八千里——與阿樂心中單純善良的完美“欣欣”相比,工於心計且生活墮落的葉嵐完全不同。
但周冠威又給出了反差極大的二人能互相吸引的極其牢靠的心理基礎:在阿樂看來,他從“幻愛”中得到了只有媽媽才能給予的沒有歧視的愛,因此他不在乎這個人是“欣欣”還是葉嵐;而對葉嵐來說,幼時被母親虐待拋棄才導致她利用男人上位的自我厭棄,唯有阿樂不計前嫌真心待她。這種“幻愛”最現實之處在於:它令人信服地交代了兩個極度缺愛者為何走到一起。
只因“欣欣”是阿樂缺愛時的幻象,故當真的葉嵐出現時,“欣欣”便消失了。直到葉嵐和阿樂的“醫患戀情”被撞破、感情受阻的那天,“欣欣”才再度出現。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導演清晰的表達:“幻愛”的根源在匱乏與逃避,是對殘忍現實的補充。
全片最具張力和情感爆發力的,無疑是那場臆想中的“三人交鋒”戲:受到現實刺激的阿樂“妄想症”再度發作,而“欣欣”與葉嵐同時趕到。“欣欣”向阿樂一味訴說“她騙你”:這是阿樂害怕葉嵐會迫於壓力和自己分手,內心說服自己葉嵐之所以會愛他,僅僅是出於醫學研究的目的,這樣自己便能由愛生恨;而葉嵐向阿樂反覆強調自己“才是真的”,是因為她也未曾料到自己會交付真心,希望對方不要放棄。
當一個人的愛出自幻象,而另一個人的愛又突破了身份的底線。所謂“真愛”,起源於虛妄而結局是為社會所不容,這真是個慘烈的答案。一向不擇手段往上攀升的葉嵐是放棄這個陰差陽錯的無助戀人,換取學位和工作機會;還是牢牢把握這份來之不易、為自己贏得新生的感情?哪怕是“幻愛”,同樣要受到社會人心的嚴峻考驗。
幻想與疾病:社會的病灶
縱觀一般的愛情電影,本質上都是“純愛片”,這指的是:雖然愛情後續會受到社會現實的各種干擾,但就愛情的生髮與催化過程是摒棄現實因素而取決與個人行為的,比如《我的少女時代》《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等。
《我的少女時代》
《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但《幻愛》截然不同,導演周冠威從最開始就交代了“幻愛”根植於現實的土壤,並對麻木冷漠的人群展開嚴厲批判:在口口聲聲關注弱勢群體的今天,圍觀精神病人是種時髦,而上傳精神病人的影片則成了正常人的“娛樂”。在殘酷現實面前,只有心理輔導員葉嵐挺身而出——這個善良而勇敢的行為,導致同為精神病患者的阿樂開啟了他腦海中的漫長“幻愛”。
與廣大精神病患者相對的,無疑是臨床心理學家:但葉嵐自己也處於“能醫不自醫”的孤立無援狀態。導演安排了數場葉嵐在精神康復中心治療阿樂的戲,既是揭開兩個孤零人的過去,為兩人的感情升溫作鋪墊,同時也再現了精神病患者群體隱蔽生動的內心世界:為什麼他們與常人的想法格格不入?是什麼導致了幻覺的產生?一個人的經歷又如何轉化為難以克服的心魔與夢魘?對這些問題的視覺化呈現,讓《幻愛》帶著更多關懷弱勢和心理反思的空間。
比如阿樂談到在夢中屢屢出現的被埋葬的黑羊與結婚的小男孩:黑羊象徵著自卑的阿樂無望的現實處境,而贏得愛人芳心的男孩無疑是潛意識中理想化的自我。
除了對“黑羊”意象的詩意化呈現,影片還有很多情節與鏡頭設計讓人眼前一亮:比如透過手機錄音的方式判斷眼前人是真實存在還是僅存腦海;又如在輕鐵站阿樂與“欣欣”相擁而泣的那場戲:當輕鐵經過時,我們透過車窗的反光看到只有形單影隻的阿樂駐足原地。
這組創意鏡頭也有助於我們強化理解“欣欣”為什麼對阿樂來說如此重要跟難以釋懷。對被實際生活拋棄了的精神病患者而言:不切實際的幻想,才是他們唯一能把握和依靠的東西,唯有幻想,不會欺騙且不會消逝。
男主角雖是精神病患者,但無論是教師工作,還是日常生活中的表現,都在提醒觀眾:這一群體未必會有很強的攻擊性和危害性,完全可被當做普通人對待。可幻想中“欣欣爸爸”(實為樓上鄰居)的一通拳腳相加,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社會的普遍歧視、眾人的橫眉冷對都構成了他們難以翻身的枷鎖。
劉俊謙以電影素人的姿態首登大銀幕,憑藉先前在小劇場舞臺練就的精準老道的肢體語言,將妄想症患者痛苦迷茫、無所寄寓的內心世界詮釋得真實感人。他一步步引導著觀眾走進現代人孤獨不安的靈魂深處,那種身心俱疲、瀕於崩潰的絕望傳遞出振聾發聵、動人心魄的力量。
而新人蔡思韻的表現同樣不俗,她一人分飾二角:熱情、單純、青春洋溢的“欣欣”代表阿樂對純潔愛情和理想生活的嚮往;而高冷、複雜、內心顛沛流離的葉嵐象徵了現實條件鑄造的階級鴻溝,二者截然不同又渾然一體。
阿樂的愛情使得一真一幻的二人成為衝突,如何呈現二人的明顯區分卻“同樣”對阿樂傾心動情對錶演分寸的拿捏提出了極高要求,蔡思韻沉著穩定的發揮殊為不易。可以說《幻愛》成功的一大部分,取決於兩位年輕演員的精彩表演。
影片《幻愛》從思覺失調病人的妄想切入,以一個醫患雙方彼此聆聽、互相治癒的故事拍出當代人對愛情既信且疑、欲拒還迎的矛盾心態,那種手足無措的進退失據展現為純愛幻想和殘酷現實的並行不悖:空無一人的地鐵、夜闌人靜的景觀,無不在都市人面前展現出難言的孤獨和巨大的空虛。周冠威始終都相信“人要憑信心生活”,因此在兩位主角行將分崩離析之際仍不忘加入那一點點的溫柔和奢望。
影片結尾,“痊癒”的阿樂拒絕放棄升學、向他告白的葉嵐,打算迴歸“正常的生活”,但不久之後二人又在隧道重逢,難耐相思之苦終於擁吻在一起。但應該留意到:隧道只是一個可以短暫躲避外界風雨的“奇幻場所”——恰如《現在去見你》的孫藝珍再次現身也是在隧道。虛焦的背景、迷離的燈光、這一切究竟真的發生還是已然分開的二人不約而同的夢境?先前的鏡頭似已回答了一切。
由虛幻出發,歷經艱難跋涉的現實,最後重歸如夢似幻的起點。永恆純粹的愛情,容不下現實中人的半點汙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