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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戛納電影節。

陳凱歌憑《霸王別姬》,拿下金棕櫚大獎。

隨後,又再次問鼎金球獎最佳外語片。

這是第一部獲得戛納電影節最高獎的中國電影。

也是第一部同時問鼎上述兩個獎項的中國電影。

那一年的陳凱歌,春風得意。

即使是些許失意,也是因為美麗的誤會導致:

後來陳凱歌問奧斯卡評委,為什麼《霸王別姬》落選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奧斯卡評委回答:

不是電影不好,是這電影已經獲得了以上兩個獎項,同時也沒看到陳凱歌對於此片的“申奧”宣傳活動,因此,評審認為《霸王別姬》已經不需奧斯卡這個獎項了。

陳凱歌前腳走,張藝謀後腳又來了。

1994年,還是戛納電影節,張藝謀帶著《活著》來了。

只不過,《活著》只獲得了評審團獎,在金棕櫚獎上,敗給了昆汀那劍走偏鋒的《低俗小說》。

但,《活著》依然創造了一個首位:

葛優憑藉福貴這個角色,成為了首位華人戛納影帝。

這距梁朝偉成為第二位華人戛納影帝,還需6年(2000年的《花樣年華》)。

再把時間往前拉。

一開始,陳凱歌對於《霸王別姬》並不是很感興趣。

據說前期,陳凱歌覺得李碧華的原著小說並非一流。

後期,陳凱歌也曾經排斥過用一首流行歌曲做電影主題曲(《當愛已成往事》)。

在背後極力促成此事的,是後來本片的出品人徐楓(也是一位奇人)。

最早的時候,是徐楓帶著李碧華的小說找到陳凱歌,說本片非陳凱歌不可。

而她極力促成此事,按照徐楓後來的說法是:

她本人是非常欣賞陳凱歌的才華的,覺得《霸王別姬》只有陳凱歌拍得了。

與此同時,她又能幫助陳凱歌注入更多的投資(香港資本),找來具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豈不是錦上添花?

這添上的花,添得可夠燦爛的。

《活著》則改編自餘華的同名小說。

一開始,張藝謀看中的是餘華另一篇小說:《河邊的錯誤》。

為了全面瞭解餘華,張藝謀要求看他所有作品。

於是,餘華給了《活著》的清樣。

卻沒想到,張藝謀卻被《活著》的故事所感動,選擇了拍這一部。

故事張藝謀是改過的,他選擇的,是用最平常的方法去講述一個平常家庭的故事。

只是,這個家庭卻經歷了那些特殊的時代:

一箇舊時代的紈絝大少爺福貴,在敗光家產後,成為小老百姓。

後來,經歷一個接一個時代的不斷衝擊,福貴身邊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

這活著,則活成了隨波逐流。

故事有些黑色幽默,有些諷刺,卻也悲愴。

1993年和1994年,連著兩年,兩位第五代導演中的傑出代表,都端出了他們個人電影生涯中,可以說一輩子的作品。

故事雖不同,在所涉及的時代跨度上卻也有了重疊之處。

也都有葛優和鞏俐。

兩部作品都和戛納有關,也代表了第五代導演的一個巔峰(個人認為還得算上田壯壯的《藍風箏》)。

由於題材原因,在當時也被禁了。

在某種程度上,或許這也算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吧。

就像並行的兩條線,雖未交集,但卻走到了同一個方向。

《霸王別姬》和《活著》,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改戲

兩部電影都對原著做了較大的改動。

在《霸王別姬》的原著小說裡,結局是老去的蝶衣和小樓在香港再次相遇。

兩人俱老矣,而經過前半生那麼多事情,昨日的榮光早已黯淡。

甚至後來還有人看著蝶衣那垂垂老矣的模樣,問旁人道:他真的是3,4十年代最大牌的角?

與電影版將最後的場景放在舞臺相比,小說則將最後的場景放在澡堂這樣一個生活化的地方。

但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卻湧上心頭。

蝶衣終究是對命運妥協了,告訴小樓:

我有個愛人,是領導給介紹的,不好拒絕好意,只好認了,她在茶葉店工作。

小樓回道:

那你更會好喝好茶了?

此時的蝶衣,那份執著卻也放下,但卻也心有不甘,所以,小說中,蝶衣是這麼回答的:

哪裡,喝茶又喝不飽的。

而另一邊,小樓卻又對蝶衣說出那句話:

我和她(菊仙)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這時候的蝶衣,是震驚的。

小樓早知道蝶衣的心意,卻不說,而這次重逢再來告知蝶衣這樣的真相,蝶衣能甘心嗎?

又何苦再來傷蝶衣一次?

於是,蝶衣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用的是笑:

我都聽不明白,什麼怪不怪的,別說了。

而這段最後的重逢之後,兩人終究還是分開了,再次各分東西。

或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了,只留下一絲悵然。

這樣的主題,到了陳凱歌這裡,則被改動了。

於是,我們看到了最後蝶衣自刎的結局。

陳凱歌認為,《霸王別姬》所著意闡述的,是關於人性的主題:迷戀與背叛。

在陳凱歌的一些作品中,也都能看到一種人性之惡的段落。

就拿《霸王別姬》來說,到了60年代那段遊街戲,則是深深地挖出了小樓和蝶衣的恐懼。

對於小樓來說,或許這種恐懼,是生活在那個時代,被壓迫之後,再也無力反抗,可能丟失一切,生存不保的恐懼。

所以,他揭發蝶衣,他當眾說出了不再愛菊仙。

假霸王終究還是假霸王。

但對於蝶衣來說,這種恐懼,卻是身邊的人對他產生的背叛。

他一輩子的努力,為之所信仰的東西,最後全盤崩塌。

--你們都騙我!都騙我!

霸王怎麼能騙虞姬?

只是,假霸王已跪下了,就留一個真虞姬,戲已經沒了。

對於恐懼,陳凱歌當年寫過一本書《少年凱歌》,書中寫道:

我一直不解,以奶奶的體面、自尊,竟將事情做到鍾愛的孩子們身上,必然的理由是:她餓。可那一點點食物果然能減輕她生理上的不適嗎?當然不能。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飢餓使她恐懼。恐懼比愛更有力量。

《活著》則是另一種方向。

小說中,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讓所有災難降臨到福貴一家人身上,雖然增加了故事性,但也過於戲劇化了。

但裡面烘托出來的那種因為無奈產生的悲愴感,是能感受得到的。

到了電影中,張藝謀做出了修改。

於是,電影情節相對溫和些(雖然也還是殘酷),且還帶著諷刺和黑色幽默。

於是,小說中,福貴一家最後死得只剩福貴和一頭老牛的結局,到電影則變成了還有福貴,家珍,女婿二喜,孫子饅頭。

多少,也算是悲情中的一絲希望吧。

但是,這樣的希望,卻是無可奈何的。

電影中的福貴依然過著自己的生活,但卻也就只剩下生活了:

生存+活著。

人,已經活得隨波逐流。

折騰,多少年前就不敢折騰,也不敢有盼頭了。

即使是他曾經的那個信仰,到最後固然心有不甘,卻也只能無奈接受了。

當年,他告訴兒子:

咱們家現在就是一隻小雞,雞養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羊再養大了就變成了牛,牛以後就天天吃餃子,天天吃肉啦。

而在經歷了這一切後,多年後福貴告訴孫子:

雞長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長大了變成羊,羊長大了變成了牛,牛以後。。。

福貴回答不出來了。

是家珍在旁邊補了一句:

牛以後呀,饅頭(福貴孫子)就長大了。

戲中的戲

福貴和蝶衣,都是演戲之人。

福貴的戲,是皮影戲。

他不曾入戲,只是曾經玩戲。

還是大少爺的時候,做為票友的福貴,卻把這戲唱的比臺上的藝人還好。

他不曾入戲,只是曾經用戲生存。

家產敗給龍二後,龍二把皮影給福貴,告訴福貴:

救急不救窮,靠你自己了。

於是,福貴的角色,卻也變換了。

這下,福貴成為了那卑微的藝人,賺著還不一定夠餬口的錢,卻唱著臺上那英雄風光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這箱皮影戲是跟著福貴一輩子的。

後來,被抓壯丁,福貴在軍中唱著皮影戲給大家一個樂,實際是為了活下去。

後來,鍊鋼鐵,福貴又唱著皮影戲給人鼓勁,實際也是為了保全那箱皮影戲。

這背後,是那個世道下,人被鍛煉出來的無奈生存的小聰明。

命運給福貴開了不少玩笑,但最終卻也沒有給他什麼正果。

但程蝶衣不同。

《霸王別姬》,是蝶衣的魂,這魂裡,少不了那霸王。

小樓你可以做你的假霸王,但我要做真蝶衣。

那出《霸王別姬》,段小樓可以自認為是假霸王,蝶衣可要是真虞姬。

所以,我們都記得蝶衣對小樓說出的那句話:

說的是(唱)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即使是假霸王,蝶衣也要把他看成真的。

戲和人,那是不分的。

小樓是分得清楚的,但到了最後,卻全盤皆輸。

他曾經告訴蝶衣:

你也不出來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齣了?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戲。

但是,這個看著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齣的小樓,最後是什麼結局?

就如那腦門拍磚的活。

當年,腦門拍磚,各位爺們,給俺叫個彩。

後來,腦門拍磚,小樓卻也只能別人叫他拍,他就拍。

只是,磚已經拍不碎,只剩血流滿面的結局了。

倒是蝶衣,其實他一直是從一而終的。

他不管世上的戲唱到哪一齣。

這輩子,他就只唱我這臺戲,一唱一輩子。

尤其是最後蝶衣的自刎。

關於結局,坊間也有多種解讀。

我個人有個想法,其實,蝶衣的自刎,也帶著恐懼。

前面多少日子都熬過去了,總算戲也可以唱了,可為什麼到了那個時候,卻偏偏要自刎?

蝶衣和小樓十年沒有同臺了,這次同臺之後,下一次機會是什麼時候呢?

何況,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呢?

誰知道這個世道,今天固然好了,將來會不會又變?

倒不如,在能夠抓住的那一刻,從一而終吧。

師哥你早已承認自己是假霸王,但我就把真虞姬做到底吧。

活著

《霸王別姬》和《活著》,講的都是活著。

只不過,活著的氣質不同。

福貴活著,是不爭的。

應該說,福貴已經沒有氣力去爭了。

他變得平和,甚至變得小老百姓。

這樣的老百姓,就如《鹿鼎記》裡,韋小寶悟出來的道理:

這天下不管是誰當皇帝,老百姓只要有衣穿、有飯吃就足夠了,他們不管什麼是反清復明!

於是,經歷了這一切的福貴,看多了生老病死,看多了荒誕不經。

福貴這也就認了。

不是看破了,不是看淡了。

只是,麻木了。

活著,只是為了活著而已。

隨波逐流吧。

程蝶衣是爭的。

他的爭,在於他對這個世界的痴。

他的痴,在於他是有自己的信念的。

為了維持自己的信念,他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構造了自己的世界。

這樣,才能活在這臺戲裡,才能不理這個世界變到了什麼程度,才能從一而終。

就如這場戲,戲院裡扔滿了傳單,臺上只餘蝶衣一人,即使停電,蝶衣依然在臺上忘我表演著:

但這樣的痴,卻也無形中讓他和這個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對立面。

按照菊仙的話來說蝶衣,就是:

也不知道是這個世道跟他找彆扭呢,還是他跟這個世道找彆扭。

小樓早就跪下了,但蝶衣這一輩子,卻還是那個蝶衣。

於是,蝶衣最後的自刎,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又是他把自己留在自己那個痴的世界裡了吧。

但福貴和程蝶衣的活法,卻也殊途同歸吧。

這種殊途同歸,實際上卻也和他們個人無關。

蝶衣自刎,福貴最後守著炕頭,照顧病中的家珍,再幫忙二喜帶帶孫子,一輩子都這麼過去了。

這種殊途同歸,相關的是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

被命運牽引,活成隨波逐流的福貴,被命運所捉弄。

蝶衣最後走上自刎的道路,不也是命運捉弄。

“我命由我不由天。”

套在這樣的語境下,我覺得,也就只說對了一半。

命是不由天,但也不由“我”。

那命,由著的,其實是那未知的,充滿變數的命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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