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愛情到親情──《花椒之味》對《我的愛如此麻辣》的改編
年輕女導演麥曦茵,受許鞍華、朱嘉懿等資深影人所邀,完成了2019 年上映的溫情電影《花椒之味》。麥曦茵以往作品,多集中於青年人同代的故事,反映少年迷惘的《烈日當空》、愛情煩惱的《前度》等,均為其中例子。今次她為觀眾揭示的,則是代與代之間的親情糾葛。《花椒之味》有別於她以往作品,並非原創,而是根據張小嫻小說《我的愛如此麻辣》改編而成。電影情節雖有所本,卻與原著不盡相同。小說以愛情為主軸,電影著重的是親人的感情關係。張小嫻一向善寫情愛感覺,全書以書信體寫成,透過輕巧活潑的文字,把男、女主角的愛情路寫得迂迴曲折。對話雙方的遙隔、疾病死亡的磨難、收信時間的延誤,最後更成了書中情緣未了的人生遺憾。電影同樣沒有迴避死亡情節,父親角色的離世,卻成為女兒三人解開內心糾結,重新體認親情,自我治癒的契機。走出原創小說的文字世界,電影更見透過感性影像畫面,為觀眾細說「一家」的親情故事。
二、情感的壓抑與糾結日常生活上,麥曦茵一向著重溝通。《花椒之味》中,她同樣演繹了親人相互溝通的重要。現實地理環境中,橋、隧道等均有助人的往來,從象徵層面看,更可指涉人際的交流互動。《花椒之味》便不時見到角色使用這類建築通道。除香港本地實景外,其他如重慶索道、黃桷灣立交橋、臺北雙溪河濱公園河堤等,也通通成了戲中的刻意編排。這些富地方特色的走道建設,一方面,固然凸顯了角色的相處交往﹔另一方面,亦見證了角色情感的失落挫敗。
女主角如樹的前男友天恩,即曾提醒如樹應多過隧道,回港島大坑與父親夏亮相聚。經過或逗留在隧道的時空裡,如樹更往往得以思索與父親的關係。父親病危,她趕往醫院,戲裡則刻意突出她要透過西區海底隧道,卻找不到車輛的焦急失措。如此設定安排,隱約折射的是父女長期難以溝通的心理障礙。另一居於重慶的角色如果,與外祖母發生齟齬,情緒低落,劇情就以角色獨自面對索橋顯示。從城市交通發展變化看,索橋曾是讓如果小時候得見婆婆的走道。時代興替,索橋的重要運輸功能早已消退,比照角色的現實情況恰是︰外祖母隨著年事日高,再不能如往昔般照顧孫女。婆孫二人因心疼對方,反越加糾纏於照顧與被照顧的不安想像中,矛盾衝突由是迭起。戲中一幕,便特意以空鏡呈現黃桷灣立交的交錯複雜,以對照暗示如果內心情緒的糾纏難解。
全戲主題曲為《好好說》,而人與人能「好好說」,正是欲以帶出的資訊。然而,戲裡女兒三人均由於種種原因,未能與至親好好說話,造成了隔膜誤解。相對來說,三妹如果與婆婆關係已較親密,但兩人仍會因誤會而爭拗。在那看似花開熱鬧的相親環境裡,她便曾一臉彷徨,一路尋找婆婆。婆婆最後的一跌,指向的或更是人造桃花的幸福假象。如果素來裝扮前衛,頭髮衣飾色彩奪目,一派我行我素般,藉以遮掩的末嘗不是難以親近父母的隱痛。
二妹如枝,看來在較「完整」家庭長大,然而心靈同樣不無欠缺。中性的打扮、沉黑的衣服、街頭夜行的身影,映現的是她的孤獨落寞。母親愛她,她也愛母親,卻總是口頭上鬧得不歡而散。她與後父一家聚會時,鏡頭便落在她獨自留在陽臺上。夜幕低垂,角色滿懷心事,向外望遠,難以融入家庭歡聚的孤單寂寞,不待言說。
至於感情內斂的大姊如樹,與父親相處時間最多,卻沒有沖淡對後者積壓的不滿。童年時一度被父親拋棄的心理陰影,一直難以磨滅。戲裡一幕,便是讓兒時的如樹,透過玻璃球,察看父親與母親的爭吵。在凸透鏡及距離造成的折射效果下,小如樹看到的影像剛好上下倒轉,巧妙喻示的正是家庭關係的歪逆異常。長期壓抑的情緒,讓她長大後依然與父親關係疏離。戲裡不時透過回憶鏡頭,揭示角色對父親的冷言冷語。
三、感情的止痛療傷原著小說標題直言愛的「麻辣」,電影名稱則不見「麻辣」,而改以「花椒」這具體意象示人。命名錶達看似有異,實則無論小說或電影,都可說離不開以「麻辣」味覺感受演繹情感滋味。電影裡,夏亮那以麻辣火鍋招徠客人的食肆,更是展開故事,表述角色感情的重要場口。其實花椒、青椒等調配出來的麻辣味道,不僅為人帶來純粹的食慾滿足,且能讓人暫時進入味覺的「麻醉」狀態。這種特殊的味覺感受,輾轉又可紓緩身體以至心靈的苦痛。
戲裡刻意透過醫生角色的解說,以及花椒權作治牙疼,帶出麻辣與痛感的關係。所謂痛感,除生理外,亦包含情感的心理因素。不僅火鍋的麻辣,成了治癒角色心靈的單方﹔加入砵酒調味的獨有秘方,更與情感有著千絲萬縷關係。從日常烹煮看,砵酒味道香甜,加上色澤深紅,無論從視覺或味覺上,本為提升食物層次的上佳佐料。戲裡以砵酒為湯窩提味的獨家秘方,也就顯得順理成章。進而推之,劇情更把酒與夏亮的愛戀拉上關係。夏亮用以調味的,正是他舊戀人最愛喝的那款酒。論者曾指出,食物能超越人的理性,召喚感性記憶,讓人再次感受打動過自己的人和事。對夏亮來說,砵酒不啻為喚起昔日情味的印記。這種酒作為湯底配料,演繹的是食慾中的情感意義。如樹本來搜尋枯腸,也無法找到秘方,最後解開謎團,是因解封了一貫的冷漠,重新認識父親,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換言之,表面是追尋食物秘方,實質更是角色情感之旅。交義剪接下,如樹與夏亮各自炒制湯料的鏡頭,不斷交替出現。兩組畫面,角色動作的相仿,砵酒配料的相同,指向的是父女的同心一意。如從虛設角度看,也可說如樹終對父親情感有所瞭解,才能想像形構父親烹製的過程細節。臉部正面特寫鏡頭下,如樹沒發一言,卻透過眼神及表情,召喚觀眾一起體味她的感受領會。
四、親情的重新體認《花椒之味》的重要場景,無疑為夏亮經營的火鍋店。裡裡外外,這所帶有懷舊味道的店鋪,也不斷帶動劇情發展。火鍋店入門取景地方為大坑書館街3 號。場地佈置特別在原有木門外,加添了一綠色鐵閘。現實環境裡,此色系鐵閘無疑少見。然而,如此運色,配上門外懸掛的紅燈籠,再加上綠色植物及紅花的陪襯,均可視作與戲裡紅椒、青椒相關指涉對應的美術設計。紅綠互補色的並置,自亦強化了色彩的對比,凸顯了畫面的視覺效果。戲中更不時見到不同角色經該道綠色閘門,進進出出。門閘開關時,角色的停駐或與他人的交談,除為劇情推進打造節奏外,亦是角色感情變化的見證。此外,火鍋店取名「一家」,則帶出了電影以家人凝聚為題的寓意。門外的「一家」招牌,在鏡頭前一再出現,不無加深觀眾印象的作用。
其實,火鍋本身,已可帶出人與人圍爐共聚的親密意義。相較於其他餐食,火鍋食用時間較長,一般且共用爐鍋,過程中的談興交流,往往更多。寒天爐火,裊裊炊煙,熱騰騰的食物,飽暖腸胃之餘,亦能溫熱人心。麥曦茵雖對原著多所改動,但顯然沒忘記其中以火鍋扣連情感的表述。小說裡,爸爸角色心目中,火鍋即是家的滋味,永不能磨滅的鄉愁。
對於電影中的夏亮來說,火鍋同樣帶有生活的情感印記。夏亮一生遊走遷徙,先由大陸移居臺灣,最後落戶香港,更曾分別與三地女子結緣。他的麻辣火鍋,本身就糅雜了各地特色及情感記憶。因此,火鍋店的經營,除為夏亮取得謀生所需外,也是他一生情感所寄。他對年青員工提攜扶掖,年老的體恤包容,展現的人性溫暖及關懷,更成了與女兒關係轉變的契機。如樹便是在得知亡父行事作風后,感情有所觸動。戲裡不時可見透過鏡頭,重組夏亮寛待員工的細節。可思考的是,與其把這些畫面視為純粹的往昔客觀紀錄,不如把它們看作為如樹的主觀推想。鏡頭排程下,當下如樹與往昔父親同框的畫面,更宛似讓前者回到昔日現場。因為「親身」見證父親的行事,重新瞭解父親,如樹就更易於放下昔日的偏執了。
角色這種自我反思可說貫穿全戲,其中最富戲劇張力的自為火鍋店外舞火龍一幕。電影於大坑老區取景,除了營造懷舊氛圍外,也不忘重現中秋舞火龍的傳統。這樣的節慶活動,本已有凝聚社群,拉近人與人距離的意義。戲裡便藉以鋪陳角色間的互動變化,彰顯相互取暖的人情關係。從內容結構來說,街巷上舞火龍的熱鬧場面,是以首呼尾應方式展現。過程之中,劇情又刻意留白,製造懸疑,暫且不讓觀眾得悉當日參與盛會的夏亮向誰招手。到了戲末,謎底揭曉,觀眾才看到招呼物件是如樹。召喚物件畫面的一時從缺,其實不妨引申解讀為昔日如樹對父親的拒絕。然而,今昔有異,鏡頭把今日的如樹重置於昔日時空中,凸顯的更是她當前的自我省思。慢動作鏡頭及幽幽樂聲營造的沉重氣氛下,只見如樹因目睹自己往日對父親冷淡傲慢而難過落淚。曲終人散,回首淚下的內省背後,最終指向的更是角色重新體念親心後,與父親的真正和解、告別。
研究論說早有表明,人對舊事舊地懷有戀慕情結。《花椒之味》除以老區火鍋店為夏亮父女感情定位外,二人的舊居,同讓女兒重尋昔日情誼。正如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所言,熟悉的家,代表人的過去,是人生活的中心,人離開後又會折返。如樹成年後本已遷出舊家,父親離世後,搬了回去。多年的住所滿載回憶,父親留下的舊物,使如樹得以重溫往昔點滴。睹物思人,透過仍能播送聲音的古舊卡式錄音機,如樹再次聽到父親的叮嚀。戲裡貫徹始終,沒讓角色多說話,而是透過表情、動作,來表述她的感受。由最初一意扔掉舊物,到不捨地把錄音機貼近胸前,角色帶領觀眾一起感受的,是親情的可貴可珍。
值得注意的是,伴著如樹走過這趟心靈之旅的,還有本不相識的同父異母妹妹。在小說原著中,三姊妹分別名為如星、如月、如日。電影把名字從「天上拉下」,變為「接地」的如樹、如枝、如果。姊妹一樹枝果相連的血脈關係,不言而喻。父親亡故,造就了三姊妹初次會面的機會。鏡頭之下,侷促褊狹的靈堂環境,急促旋動的破獄動作,早已傳達了讓人不安的氛圍。陰陽相隔,無法改變。喪儀中面向亡父招魂,三姊妹只能並肩而立,悽然叫喚。氣氛的悲愴,在配樂聲渲染下,尤見突出。黑夜之中,祭品燃燒的熊熊火光,灰燼飛散的淒冷零落,傳達的是姊妹失去共同至親的傷痛。這種生命中共有的失落,最終催生的卻是相互取暖的情誼。
前人已有論及食物與溝通、文化的關係,一起烹飪同可促進人與人的感情。戲裡便刻意安排三姊妹在火鍋店合力煮食。其他員工從廚房離開,更見凸顯姊妹三人的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三人開始互相認識,埋藏的心事逐漸披露。為了找出湯味秘方,姊妹更反覆試製,合作無間。為挽救亡父的生意,留住客人,大家亦各自發揮所長,聯手製作各式新湯窩。一起穿上有「一家」字樣的同款圍裙,正是在共同目標下,齊心協力的反映。休慼與共的感情,就如此一步步建立起來。
在夏亮生前居處,姊妹相處下同樣增進了情誼。電影一再鋪陳她們夜裡在舊家閒聊,或借酒意表白內心積壓的不快。倦後同眠,倚坐之間,共蓋褐色毯被的細節,更寓意了聲氣相連的情感關係。用色設計方面,不無意思,因褐色可稱為大地之色,一般給人紓緩情緒的安寧穩定感覺。戲中佈置便不乏該種色調元素。夏亮不時穿上的棕色格子衣服,與上述毯被顏色一致,也正好暗喻被毯恍如代替父親般,扮演撫慰保護女兒的角色。夜盡晨至,光明漸啟之間,即見一布制鴨形玩具猶如親輩守望般,靜靜地俯視著相擁而眠的姊妹。隨著鏡頭慢慢橫移後,觀眾收入眼簾的,則是屋隅兀自空著的單位座椅。至親已逝,人去椅空,對女兒來說,內心的失落,只能以想像亡父化身蟑螂,聊充安慰。然而,最後布鴨在畫面中不復再見之餘,更見的是蟑螂從屋內穿欄飛走。鏡頭調動下,最終進入觀眾視線的,只餘下三姊妹不捨地追望的背影。角色默默並排而立的影像構圖,訴說的是她們當下僅剩下彼此。因為僅有彼此,亦只好相互依靠以面對前路。
五、總結︰從感情成長到自我人生確認無論是文學、電影,戲劇衝突由形成至化解,往往是吸引讀者或觀眾的敘事策略。在《花椒之味》中,三姊妹各自的情感困惑,也是隨著劇情發展,逐漸得到緩解。這樣的情節安排,其實不無成長故事的意味。成長故事中,年輕主角遇上險阻,幾經艱辛,最後跨越難關,心智得到啟迪。《花椒之味》的三姊妹雖代表了不同年齡層,但在與親人相處上同樣遇上問題。經過一番周折、努力,她們亦各自有了新的人生體悟。
三姊妹中,如果自小隻能與婆婆相依為命。她的性格看似爽朗活潑,內心卻有難以疏解的情結。婆婆便曾一語道破外孫女被父母「遺棄」的隱痛。與婆婆爭執後,如果一度離家。與姊姊相處及面對困境後,她有了新的人生體驗。再與婆婆聚首,她更能懂得處理雙方的矛盾。婆孫放下執念,欣然相擁一幕,電影便刻意以重慶索橋為環境背景。索橋曾是如果小時候得見婆婆的要道,兜兜轉轉,現在又成了兩人親密關係的見證。
如枝性格敏感,戲中最常落淚。三姊妹酒後自白一幕,更見她聲淚俱下。親父去世,球賽敗北,與母親頂撞等,均使她難以自持。然而,在經歷一番波折歷練後,如枝與母親明白了珍惜當下的重要。母女倆在河濱公園河堤遙望以往生活過的地方,也揭示了曾共享的快樂時光。晨清光煦,遠景鏡頭下,河堤一帶,澄明開揚、廣袤遼闊,代表的正是角色當下心情豁然開朗。二人挽手而行,沿途壁畫色彩繽紛,加上柔麗宮粉洋蹄甲花的點綴,溫馨美好氛圍越見突出。回程路上,如枝更因發現母親愛惜,感動落淚。不同於以往的是,她這回流淚非由於傷心難過,而是因為得到他人認同、肯定。心態轉變過程中,見證了當事人的感情體驗及個人成長。
如樹一向情感內斂,但隨著對父親瞭解日深,終不禁動容。劇情一路推進,只見如樹從臉色冷漠不下一淚,到有所觸動眼泛淚光,再至情緒高漲人前崩淚。場景不同,卻脈絡相連,層層轉深。特寫鏡頭下,現實、記憶或想像交替出現,一步步引領觀眾注意角色的表情變化。她對感情的體會,對父親態度的轉變,清楚得到反映。與表述其餘角色不同的是,戲裡不斷以情景再現方式讓她重返昔日現場。繪影繪聲下,如樹更能具體地認識父親,重新細味親情關係。
以往文論曾有提及,一起進餐有助維繫家人情感關係。電影尾聲,父女四人一起圍爐的幻想情節,正是如樹對親情感悟的最後體現。火鍋店中,以圓形拱門分隔及色調以啡配綠紅的角落,成了幻想落實的理想地方。研究早已指出,圓形拱門容易讓人聯想到天上的彩虹。這種建築設計體現了人與自然的交融相得,生與死的諧協相合。至於啡、紅這類暖色,搭配代表大自然的綠色,也容易給人祥和美好,充滿生機的感覺。想像之中,父女便在這色系溫暖帶生意,生死和諧共容,與自然和合的環境裡,愉快地共享天倫。這種超越生死的美好遐想,是主角終能心繫親人,性格更趨圓熟的表現。全戲結束,如樹為結業的火鍋店關閘後,獨個兒開車離去。從不懂到自行駕駛,人生路終能自主的寓意由是帶出。如樹在狹窄舊街拐彎後,只見大樹屹立盡頭之處。木壯葉綠,映現在慢慢上升的鏡頭之中,彷彿喻示了角色解開情感糾結後,精神的不斷上揚、提升。如此一來,角色以「如樹」為名,也更具指涉意義。從物類寄意角度看,樹本就有「生命之樹」(Tree of Life)之稱﹔而綠意盎然,代表大自然生機蓬勃。全戲最後以如樹面對的綠樹鏡頭收結,自不無角色經歷情感體驗後,生命力煥發的總結意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