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是一部小說，是一間房，是一列火車，甚至是一個永恆的時空。

《2046》完整地給了旭仔、露露、周慕雲、蘇麗珍等主角一個看似遺憾的結局。起初我並沒有發現這三段故事有什麼關聯，當我將三部片放回同一個框架重新組合，才發現每個人的結局早在那一句句「一起走」和「離開」之中決定好了，他們註定會這樣走下去。

「2046」不同的含義

我第一次看王家衛的《2046》是在香港旅遊時。

這部電影首先讓我注意到的是電影里語言紛雜，鞏俐與章子怡說普通話，梁朝偉與王菲說廣東話，木村拓哉說日語，但好像大家都說得通。看電影之前好幾天我都在九龍、銅鑼灣、灣仔、西貢等地方遊蕩，很熟悉周遭的人用不同語言交談的畫面，人們各自說著粵語、英文、普通話，似乎都如電影人物般互相理解。

從《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到《2046》，這些人物互相尋覓著，重複著無法更改的宿命。

電影一開頭華麗的未來場景，我們聽著木村拓哉用好聽的日語這樣訴說著：

“2046年全球密佈著無限延伸的空間鐵路網，有一輛神祕列車定期通往「2046」，所有事物都永遠不變。”

整部電影許多次畫面上出現如1966年12月24日，1967年12月24日、10個小時之後、100個小時之後等數字與說明，切換時空，交代故事背景，第一次看電影的時候我不能理解聰明如王家衛怎麼使用如此老套的敘事技巧。

看過第二次之後我才體會到這看似土氣的技巧卻是這電影的重點，那些全黑畫面上出現白色字跡書寫的數字點明著時間，牽扯更動著其中人物的命運與情感動線的，都是時間點。

《2046》的風格是所有相關係列中，最沉重、深情，並且沒有一絲喘息機會的作品，從頭到尾都充斥一種強烈的窒息感，不管是人與人、人和記憶、角色內心的情感糾葛、人的選擇，試圖串連所有過去一切和感情有關的議題。

精彩的配樂也承襲一貫的風格，讓故事更深入，更濃烈，氣氛也更糾纏難解。

我曾經形容過王家衛的電影，就像個碩大的拼圖，如果把每個角色和情景拼湊在一起，會看到一幅迷人的香港風情畫，不是現代城市風格，而是有點疏離，暗地裡的激情、平價但好吃的食物和一群群長得漂亮又痴情的人們。

錯誤的時間，對不上的時間，弄錯的時間，來不及的時間，被凝固的時間，還記得《阿飛正傳》裡張國榮對張曼玉說的“你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分鐘。”

若說《2046》是《花樣年華》的續集不如說是導演王家衛對於自己過往作品的一次大回味。

延續前幾部作品處理著時間對於愛情的影響，到了《2046》除了藉由用時間點來切換故事順序，王家衛更讓電影裡出現可以更改時間的角色——小說家，原本在報館寫稿的周慕雲，從新加坡回到香港之後，逐漸改變路線，他開始寫色情小說。

“我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周說。他說的「這種生活」不只是寫香豔刺激的色情小說，也包括那些歡場裡的交際應酬，包括露水姻緣的逢場作戲，

“不過無所謂，哪來這麼多一生一世！”他安慰自己。

正如許多小說家常常做的那樣，周慕雲說：“很多在我生活出現的人，我都放進那個小說裡，在這個世界，我可以隨心所欲。”

這時他剛開始寫《2046》，剛開始，那只是一個應付報社的色情小說，他信手拈來，確實隨心所欲，既可以賺錢又可以把生活裡的不滿不順都放進小說裡改動一番。但後來他遇到王菲飾演的王靖雯，為了某種看似愛情的理由，周慕雲把小說《2046》寫成了《2047》，而且“不知道是因為太過投入還是什麼，我開始覺得我就是那個日本人，這是我的故事”。

於是，小說結束的時刻，王靖雯託他爸爸傳話希望周慕雲改動一下《2047》結局，因為結局太慘了，但那個本來是隨心所欲愛把角色怎樣就怎樣的小說家突然動彈不得，他被自己的故事困住了，因為現實生活裡的遭遇已經穿透了小說情節使他無法輕易再去更改結局。

顯然，周慕雲活在這種追憶的生活中，把過去當成永恆。

在他和眾多女性交往的過程中，蘇麗珍期時已幻化成虛擬的想像，白玲的旗袍和蘇麗珍的如出一徹，王靖雯寫武俠小說的筆觸和個性和蘇的極之相似，同名同姓的賭徒蘇麗珍全然是周慕雲思憶的投射。

當他在的士上倚著白玲的肩，他的腦海其實仍然想著蘇麗珍，在窺看2046號房間像回看那段消失的時光。

離開2046，有的人相當容易，有的人卻花很長的時間，他卻好像永遠被困在這列車裡。

走，不走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溼的。”——劉以鬯《酒徒》

和《花樣年華》相比，《2046》沒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懷舊情結，但過去的陰影依然久久不散。面對消逝的愛，周慕雲只能「在樹上挖一個洞，對著它說出心底的祕密」。

在2046裡，周慕雲的性格已經有很大的改變。

後來，他在新加坡遇到蘇麗珍，和他的舊情人同名同姓，他一再對她傾訴過去的種種。其實他一直放不下那一段感情，因為蘇麗珍不願意跟他走，他無法承受那一次的傷害，傷口無法癒合，於是活在過去的遺憾之中而無法釋懷。

《2046》出現了以往王家衛的電影裡常見的主題，A愛B，但B愛C，可是C愛著的不是已經消失就是已經死去的人，或者說困在某個往事裡。於是，電影裡充滿讓人唏噓的情節，即使小說家自己也無法試著讓故事變得更開心結局更美好一點。

木村拓哉在離開「2046」的那輛列車裡愛上了王菲飾演的機械人，但她始終沒有反應，列車長告訴木村拓哉：

“這些機械人因為長時間的旅程，會有一個衰退期，想笑的時候，要好幾個月之後才能笑，想哭的時候，要好幾個月之後才哭得出來。”

這是可以理解想像原宥的，但木村起初是覺得或許有人對你沒反應，不是因為她遲鈍，只是因為她不喜歡你，我所能做的，只有放棄，繼而他的理解是：我終於明白，那個機械人不回答你，未必是因為她遲鈍，或不喜歡你，而是因為她心有所屬。但他還是放棄了。我們看見一百年之後那個遲鈍的機器人依然凝固在那個遲來的悲傷瞬間。

《花樣年華》後段周慕雲問蘇麗珍：“如果我有多一張船票，你會否跟我一起走？”在《2046》中這個問題仍繼續纏繞著周慕雲，電影的其中一段獨白是這樣的：

我曾經愛上一個人，後來她走了。我去2046，

是因為我以為她在那裡等我，但我找不到她。

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但我始終得不到答案。

她的答案就像一個祕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於是，《2046》裡的周慕雲開展了他尋找答案的旅程，他試圖在不同的女性找出答案，新加坡遇上的職業賭徒蘇麗珍、重遇的露露、住在隔壁的白玲、酒店老闆大女兒王靖雯。不過所有的結局都是短暫的感情，同樣的問題繼續無止境地重覆下去。

電影的詮釋是過去的永遠追不回來，就像蘇麗珍永遠從周慕雲的世界消失了，未來的也許還可追求，王靖雯最後能和日本男友終成眷屬。

所以，在一開始就錯過了，即使從永恆之境回來也找不到答案。

如果順序對調呢？按照時間順序來講述這個故事，結局會不一樣嗎？

為何周慕雲不愛白玲？我看完電影只有這個疑問。是因為錯過了，因為兩個人認識的時間不對嗎？這是周慕雲對王靖雯不知不覺產生情愫時的感想。還是一開始動機錯誤最後結果也不會對？

以前，當人們心中有祕密。他們會去森林裡挖一個洞，把祕密告訴那個洞，然後把洞填起來，這樣祕密就不會被知道了。

你愛上某個人，那個人若不是已經心有所屬就是已經結婚有伴，更糟的是他／她或許身邊沒人但受過情傷千瘡百孔，已經無法愛人。最糟的是，有天你會發現，或許你也是已經故障了的那個。於是人們渴望有一個地方可以修復一切，能夠改寫結局，把當時錯過的都彌補回來。

很多人說《2046》是整個王家衛電影前段的大總和，當然他本人也曾經這樣說過。

到今天再來看，這位風格獨具的電影導演，也已經展開自己全新的創作旅途。像是和西方模式搭配的《我的藍莓夜》，還有向詠春拳名家致敬的《一代宗師》等作品。墨鏡王已經往前走了，觀眾也要學會向前看。

但是這樣精彩的浮世繪，幾時能夠再看見呢？在如此創作力低迷，情感關係崩壞的世代，人們正在期待任何一種新的可能，王家衛就是其中之一。

當週慕雲終於回到香港。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廿四日，他重遇Lulu，Lulu和他一樣，無法從過去抽身而出。Lulu深愛旭仔，還覺得周慕雲跟他很像。不久，Lulu被殺，周慕雲搬進了東方酒店2047號房間，而周慕雲的性格漸漸跟旭仔相似。

至少，周慕雲學懂了逢場作戲，夜夜笙歌，其後遇到搬進2046的白玲，二人打得火熱。酒店是一個很特殊的背景，因為人們都是過客。

除了白玲，周慕雲也愛王靖雯，遺憾的是「愛是有限時性的」，他們相遇在錯誤的時空，周慕雲太滄桑，王靖雯則太年輕，而且她愛上了一個日本人。因為生活，周慕雲被迫寫武俠小說與黃色小說，有時王靖雯會幫他寫。而因為小說，周慕雲才能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跟王靖雯還有從前的戀人一起。

那就是科幻小說2047。

而事實上，科幻小說和真實未來並無關係，它只不過是「潛意識領域的豐富記錄」。周慕雲借寫科幻小說，才能面對過去的心理傷痕，所以小說的內容是周慕雲代入為身心滿是創傷的木村拓哉，乘坐列車到2046去。

到2046去的人都是為了尋找失去了的記憶，只有他決定回來，因為他要改變，彷彿周慕雲已經從創作中獲得了治療，他終於能夠放下過去的包袱。這也是王家衛的自況：他希望總結過去，他也要改變。

當然，對於曾經滄海的人而言，五十年不變實在是太痛苦了。

電影中曾出現這樣的一段旁白：

每個去2046的人都想找回失落的回憶， 因為那兒一切不變。沒有人知道這是真是假，因為去過那兒的人都沒有回來，除了我，因為我需要改變。

電影結尾周慕雲重遇白玲，她希望可以留住他的心，她想他留下來陪他，重拾相逢的喜悅。

周慕雲無法投入這段愛情關係中，愛情的替代無法等同真愛。

主題是愛情的永恆嗎？

其實我在想，《2046》講的是關於愛情的永恆嗎？

搭上列車的人想去追尋的是「永恆」還是不變或者是答案呢？其實我們都知道所有的事物都會改變，但我們都希望這世上還有什麼永恆的東西，無論是愛情，信仰，理想或價值觀，我們看著事物逐漸在變，雖然想要奮力一搏但依然不免覺得感傷。

沒有人知道「2046」是什麼，據說那是個所有事物永遠不變的地方，據說在那兒可以找回遺失的記憶，這是周慕雲自己的揣想，然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2046」是什麼，因為誰也不知道永遠不變的世界是什麼模樣，而且去過的人沒人回來過，唯一回來的那個也沒有解釋清楚。

或許，在那個國度，所有的人都緩慢呆滯如機械人，所有感情都遲到早退，所有被偷走的，被遺忘的，被猜錯弄擰了的，都找回最初模樣而且就那樣被保留了下來。

看起來就像永遠不會改變的樣子。

其實到了《花樣年華》與《2046》的出現，每個人應該都會更加清楚了，他代表的意義無非是一種生命與愛情的迴圈，偶然會在每個不同的點綻放著，我們永遠不知道他會以何種型式出現，那個人、那個地方、那個時間，都是祕密，《2046》一直重覆一句話，這是在《花樣年華》曾經發生的：

以前的人如果有祕密，他會到山上找一棵樹，挖個洞，把祕密告訴樹洞，然後把他埋起來。那這個祕密就不會消失，他也可能會成為永恆的一部分。

對我們來說，永恆是多麼遙遠的事，王家衛以不同的方式告訴我們這件事，他選擇的題材則是愛情，你有什麼東西是不借給別人的嗎?或是你曾經借給別人而找不回來的?關於愛情的祕密，你曾把他藏在樹洞嗎?埋藏了以後你還會去找尋嗎?那棵樹是否還在?

雖然王家衛談論的多半是過去的時間，在《2046》里加上了未來，有人批評這次未來世界裡，華麗的電腦動畫，其實那都只是偽裝罷了，以60年代的懷舊風格來做為敘事時間，以新加坡和香港做為地點，其實也都只是偽裝。

王家衛確實營造出揹負原罪的人，無法接納與融入下一段應該嘗試的感情這種生命。

但是這麼多重的角色之間——不同立場的周慕雲、不同女人的愛情生命。連結起來的拼貼手法，要觀眾融入一個主軸將自己的感情一起順流而下我想這是最大的困難之處。

然而在拼貼生命的困難之外，還有一種疏離的疏離成為觀看《2046》的另一種情感投入干擾。

《2046》帶著濃厚的王家衛電影風格，它呈現了矛盾的愛情觀、揮之不去的記憶、痛苦的等待及無限的遺憾。

王家衛有著極為奢侈的獨特創作方式：拍戲時沒有完整劇本，所有作品他都自兼編劇，劇本都在他腦海裡，拍片時邊拍邊修正，大量耗費膠捲，工作週期特別長，尤其是剪接時間，獨白也特別多又長，因此開創了一種別人難以模仿的獨特電影美學。他作品中所傳達的愛情、回憶、失落等等情感，其實具有一種憂傷色彩。

像《2046》這樣的電影，我只看了一次的這些感想，我自己也懷疑是否走歪了路？也比較無法欣賞這部電影的敘事操作。

不過王家衛導演的作品，在色彩、畫面與音樂各方面的搭配，總是帶著迷人的獨特美學。

綜合而論，放至今日《2046》依然是一部水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