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的《一秒鐘》註定不會是爆款，1.3億的累計票房，已經足夠傲視同型別影片了。

因為，他本就沒打算拍給如今的主流觀眾群體。

承認吧，這是一部有“技術缺陷”的影片。

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觀眾的視角去看，與張藝謀的很多小格局、小人物、小故事的時代片一樣，《一秒鐘》用舒緩敘事下的緊湊節奏，講了一個完整、有細節、有爆發點的故事，故事清晰流暢，人物性格鮮明，鏡頭完美漂亮。

這是一部劇情如此簡單、感情如此剋制的電影，簡單到可以用“三天兩夜、萍水相逢”來概括，剋制到幾乎一目瞭然、毋庸多言。

但細究起來，你會發現一些生硬、彆扭的地方：

主角們的性格特別擰，說話特別直，下手特別狠，彷彿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彷彿世界欠了他們三百吊錢。

哪怕把故事背景放在了與世隔絕的西北大戈壁，哪怕把身份搞得很獨特，這種狂與野的狀態也很難解釋的清楚。

故事倒是挺感人，就是感情都浮在表面上，浮在演員的眼神、動作裡，深入不進去，引不起太多共鳴。

這就對了。

這就是那些在特殊的時代裡，活活生的被異化了的人，以及只屬於他們的執念、殘念與紀念。

承認吧，這是一部裹著厚厚的商業片外殼的文藝片。

千萬別被花裡胡哨的宣髮帶節奏，別被“一秒鐘，一輩子”的slogon忽悠了，以為拍了《長城》和《影》的張藝謀，會痛定思痛、迴歸初心。

早年得了太多國外大獎，後來掀起了國產商業大片熱潮，早就功成身就的他，真的犯不上過分的討好資本、討好觀眾。

在國內第五代電影導演中，能夠保持一定的活躍度、隔兩三年就出新作的人已經不多了。

明面上頭鐵的就屬陳凱歌，哪怕引發了血案、製造了爭議、遭受了質疑，依然自信滿滿的在主觀、象徵和寓意的創作思路上一路不回頭。

暗地裡頭鐵的就屬張藝謀，哪怕保持著一部商業片之後再拍一部文藝片的創作節奏，依然保持著旺盛的表達慾望與權衡利弊的敏銳嗅覺。

哪怕被文青們揪著一剪沒、爛結尾的話題不放，反覆折騰了兩年有餘的《一秒鐘》，依然頑強的生了出來、活了下來，猶如電影中的那幾個人。

與其說，這種所謂的妥協，可以被簡單直接的描述為是為了過審，不如說，這種折中的表達，是為了一段難忘的情懷、一段忘卻的紀念。

承認吧，這部號稱“張藝謀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完全是文不對題。

如果，我們真把它當成是類似《天堂電影院》中，對電影與人的深刻表達，那就一定會被打跑偏。

《一秒鐘》裡的人們，沒人是真的純粹為了愛電影而愛電影。

範電影的放電影，不過是二分廠放映員的超然地位，為了保護傻兒子、留住這個位置，他可以昧著良心煽動群情，暗地裡打小報告。

他不是完人，但至少留有一絲人性。

張九聲的追電影，當然是為了在《新聞簡報》中，對著出鏡一秒鐘的14歲的閨女滿含熱淚，哪怕出手傷人、威脅恐嚇也在所不辭。

他是個壞分子，但至少留有一絲感情。

劉閨女的偷電影，其實就是把膠片製作的燈罩還了，在父母雙亡的殘酷現實中，盡到保護弟弟的責任，為此，說謊、抵賴、偷竊都不在話下。

她是個小偷，但至少留有一絲期待。

電影中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

除了給過特寫的主角張九生、劉閨女和範電影，以及他們保護、想念和巴結的人（女兒、弟弟、兒子和崔幹事），你幾乎記不住轟轟烈烈的洗片運動、熱熱鬧鬧的禮堂觀影中，每一個群眾的面孔。

這些時而群情激奮、時而一呼百應的群眾，都被刻意的全景、刻意的虛焦、刻意的揹著身給模糊了，猶如一股洪流，代表著那個如今看來模糊不清的時代。

電影裡有一段值得玩味的臺詞：

範電影發現張九聲就是為了看《新聞簡報》22號中的東風路糧店一段，那個歲數最小的小姑娘。

才一秒鐘的鏡頭，記錄了那位爭著扛面袋子的14歲女孩最後的影像。

張九聲低著頭，低聲說：“爭什麼呢？”或許是為了打破尷尬，範電影接過話，“那得爭”。

一個爭字，不僅迴應了張九聲被“整”成了勞改犯的過往經歷，也讓一些言不由衷的事情，清晰的擺在了觀眾們面前。

《一秒鐘》之所以能夠“成立”，除了張藝謀的權衡與取捨，還有張譯、範偉和新一代謀女郎劉浩存，在片中搭建起來的三角關係。

這個三角關係，絕非三個角都一樣的等邊三角形，而是一個直角三角形。

都說張譯演戲穩，只管用就好。

如果說《我和我的祖國》中，白棉口罩背後那一雙會說話的小眼睛讓觀眾過目不忘的話，那麼《我和我的家鄉》中幾句臺詞就想滿足觀眾的期待，就真為難了張譯。

沒錯，當過兵、扛過槍的張譯，確實能在《紅海行動》中撐住場面，但他表現最好、觀眾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幾部慢工出細活的電視劇。

像《一秒鐘》這樣給足了時間和空間的戲，才是他最拿手、最能得到釋放的。

觀眾能夠被張譯的表現驚豔到，進而跟著入戲了，有一個關鍵的理由，就是範偉飾演的範電影把片子的節奏和氛圍帶起來了。

範偉太奇了，帶著東北口音念出的臺詞，稍抑揚頓挫些，就生出幾分詼諧，稍平鋪直敘些，又顯出幾分真誠。

張譯的穩在戲裡，範偉的穩在全程。

有了兩個穩定器，反而讓劉浩存的格格不入變得不那麼顯眼了。

都說，這位籍籍無名剛出道的年輕女演員演得不好，與這部年代戲的氣質不和，那還真是襯托出來的。

最後，由衷的佩服張藝謀的勇氣與智慧，《一秒鐘》的厚重與深沉，雖前有古人，卻不一定後有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