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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的真正發端在哪裡,已經難以追溯。對脫口秀的興趣在何時消散,王自健記不清了,抑鬱的黑暗又是何時籠罩住他,他只能指出一個模糊時間段。但可以確認的是,兩者皆早在《今晚80後脫口秀》2017年最後一期錄製之前。

1984年出生的王自健成名於京城相聲圈,令他真正走入全國觀眾視野的,是2012年開播的《今晚80後脫口秀》。在中文語境裡,脫口秀有兩種形態,而那個節目將兩種同時涵括:一半的時間裡王自健擔任talk show主持人,訪談各路娛樂明星,另一半的時間,他表演類似stand-up comedy的段子。

那檔節目的原班人馬,創立了後來的笑果文化,從線上到線下,打造出一條脫口秀的全產業鏈。人人談論脫口秀的時候,王自健消失了。他僅僅在《吐槽大會》的試播版裡短暫地出現過。

就像從未宣佈過隱退,他也從未宣佈過復出。從2019年開始,他的形象又出現在熒幕上,只是與脫口秀再無關聯,《安家》裡他扮演了一個努力的房地產銷售員,連續兩屆春晚他都參演了小品。娛樂圈的版圖極速變化著,笑果已成業界頂端的內容公司,李誕在多檔綜藝中擔任導師級的角色。王自健偶爾上過幾次熱搜,大多是在人們懷念那檔已經不存在的節目的時候。

直至近期登上《我就是演員》,他才講出令他這些年陷入停滯的原因:重度抑鬱症。大約兩年時間裡,他無法工作。透過服藥,如今他已經從危境中走了出來。就像他選擇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一樣,選擇講出深淵之下的一切,同樣需要勇氣。

以下為王自健自述。

文|謝夢遙

編輯|槐楊

1

遠處的事我都記不住了,近處的事可以。沒有很煽情、很強烈的感覺,我吃的那個藥叫左洛復,它的一個最大的功效就是讓你不喜不悲。

做《今晚80後》,前兩年特別美好,當時我和王建國、李誕有個共同的感受,才華這個東西不會消失,靈感這個東西也不會枯竭。我們幾乎每週都會統稿,他們倆到我家,我們喝著飲料,吃著燒烤,非常快樂地把這件事幹完了。

我那會兒20多歲,一直都覺得自己能成為大衛 · 萊特曼(David Michael Letterman,美國脫口秀主持人)。現在想想非常好笑,一個20多歲的人,非得指點江山,強迫自己要變得沉穩、圓滑、世故、看似有智慧,其實現在回過頭去看,這種強迫的轉變是很幼稚的,因為你轉不過去,你20多歲就是20多歲。

第一份稿子,是王童(時任《今晚80後》執行製片人)他們寫的。我印象裡是被我全推翻了。在酒店,我弄了個iPad插個鍵盤,從頭到尾地寫了一遍。後來就讓李誕和建國按照我的這個風格去寫,這也是他們想寫的。

最開始我的興趣就只是在做喜劇表達,什麼思想性、什麼傾向、個人的私貨都沒有。當你沒帶著很成熟的三觀在做的時候,會搖擺,不太統一,也會有現在看不合時宜的東西。

原來(的結束語)是今天的節目到這裡就告一段落,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我們下週再見。我覺得太普通了,也沒跟別人商量,我就說了,有感而發,就是我錄完第一集時腦子裡的感受。這一夜有你們真好,願你們這一夜過得愉快。你今天看這句話好像還有點文藝,但是你仔細想想這句話是一個大白話。有人願意聽你說話,感恩啊。

多多少少會膨脹,可能傷害過其他人吧。我是一個很嚴厲的人,我想要的東西大量的時候都是呈現不出來的,我會對整個團隊不滿意,對每一個人都刻薄。包括葉烽導演(《今晚80後》總導演),我經常跟他說的話是,要麼你來寫,要麼你去說,確實挺難聽的。

後來限制的東西太多了,有自發的、有外來的。我的失望在於,我越來越去扮演一個王自健。到節目最後幾季,沒有一句話是我想說的了。你能明白那種痛苦嗎?特別無助。什麼樣的段子能播出,什麼樣的段子安全,什麼樣的段子有公式地能笑,我們按照標準去寫,完全失去了那種野生的、茂密的、雜亂無章的美感。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大衛 · 萊特曼了,是在2014年8月,接第一個電影《我們結婚吧》。沒有憂傷,沒有欣喜,因為本身那就是一個特別遙不可及的目標。大衛 · 萊特曼這輩子啥都沒幹,連廣告都沒拍過,人家就只是做這一個秀而已。他真正成名的年代,在美國克林頓時代經濟騰飛的那八年。那個時候真的是什麼都有,但他沒有被外物侵擾,做了一個全美國說話最算數的人。誰能抵禦住那麼多的誘惑?

當時我真的是疲於奔命,又要回上海錄節目,又要回北京拍戲。我已經用加班、熬夜、努力去儘可能地彌補,但是還是影響脫口秀的發揮了。我把大衛 · 萊特曼的事拋到腦後,先顧眼前了。

王自健錄製《今晚80後脫口秀》

2

得抑鬱症,其實是一個挺漫長的過程。

真正的成因,連醫生都不知道。科學上說,去甲腎上腺素分泌不足,多巴胺受體受損,但是它怎麼受損的,不知道。我試著分析,那個時候減肥,我有八個月沒吃碳水化合物,再加上長期工作壓力很大,限制又越來越多,我就很容易失眠,一直在吃褪黑素,應該是這些導致生理上的抑鬱症,不是說遇到了什麼天塌地陷的事。

2015年10月,我在拍一個叫《八月未央》的電視劇,我能明顯知道自己不太對勁。為什麼能記住時間,是因為那個時候這個戲殺青了。我剛開始覺得是不是入戲了,沒出來。不是說那個角色令人多難過,而是你認為你是這個人,然後這個戲殺青了,你這個人認識的所有的朋友,都在你生命中消失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快樂的感受幾乎沒有了。

我自救很快,大概是從2016年3月份,我開始吃藥。吃上藥以後,兩三個月就恢復了社會功能,可以工作,但是不能社交。人還是沒有什麼求生欲,也抵抗不了(抑鬱)突如其來的爆發。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沒有辦法,它是生理問題,不是心理問題。

抑鬱的事情,我盡力地不讓人知道。因為說不清楚啊,那感受不是用語言能形容的。今天我去看很多人描述自己抑鬱症的感受,我看得懂,但是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是根本看不懂的。跟別人說,很難獲得什麼。家人很著急,還好他們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就跟他們說沒事了,吃上藥了,已經好了,沒有細說。

但葉導知道。當時我們準備成立新公司笑果,我沒辦法不跟他說了。我說,我可能沒法跟你們繼續走下去了,我抑鬱症了,我現在就是什麼都顧不上。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又見面談了一次,我還是很堅持,說如果狀態可以的話,我去幫你們錄《吐槽大會》,但是新公司我可能真的參與不了,我現在就是不能想太多的事情。我還特地跟建國和李誕打了電話,我說你們不要因為我不參加就不參加,從體制出來,能賺更多的錢,肯定是更好的機會。

那是個很輕鬆的決定。我當時的肩膀上扛不住任何東西了。理智尚存,但感性全無。

2016年拍完《宣武門》之後我沒再拍過戲了,知道自己有問題,去拍戲是給別人添麻煩。《今晚80後》 是我唯一的工作,還在繼續,你有知道你必須做的事,但你不見得有興趣。我對一切東西都沒有興趣。脫口秀裡能看到,我越來越瘦,越來越瘦。

2017年,《今晚80後》結束了。最後一期錄製,那晚葉導沒去,事後我、建國、程璐、梁海源去喝了個酒,多少得有個儀式感吧。沒有難過,我只是想,我終於可以不出門了,我終於可以在家待著了。

那兩年,影視劇、綜藝節目什麼都看不了,怕失控。社交媒體只發不看。外界的資訊,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工作,無法工作。就是玩遊戲,《王者榮耀》、《國王戰爭》,手遊,其實也沒玩進去,但總要動,要有個聲音。我是一個看書不費勁的人,想知道我究竟怎麼了,看了大量心理學方面的書。當時是幫助到我了,總歸是讓你維持住了一件你可以乾的事。

幾乎不見人,養了兩隻貓。有時候,建國會來陪陪我,不是工作,他只是單純地來陪我。見過三四次吧。他(的情況)也不太好,我意識到了,就帶著他,在家朗讀心理學的書。我讀一段,你讀一段。我們倆的對話是沒有正經話的,全都是破梗,笑得不行。在那個時候,哪怕在讀《101種心理防禦》這種很嚴肅、很艱澀的書的時候,也是這樣。

王自健在2019年春晚上表演小品《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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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6月份,醫生跟我說,你可以停藥了。我知道這個病會經常性復發,哪怕你覺得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也不能停藥,你不知道是你真的治好了,還是藥物干預。那之前我已經能笑了,我已經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我甚至可以打遊戲了,我都不敢說我好了。我分辨不清什麼時候是真的能笑了,因為之前會為了讓別人覺得我沒事而笑。

只有醫生跟我說停藥的那一刻,才證明是痊癒了。

重新出發,接到的第一個工作是2019年春晚《站臺》那個小品,趙越導演找我。其實,最開始春晚找我,我還沒做脫口秀呢,還在說相聲。去了,初審過不了。第二年又找我,我把(前一年的)段子又給他了,說我還是覺得這個段子合適,人家也就不理我了。之後又有過幾次,都拒絕了,因為自己狀態問題。

就挺簡單的一個事。它只是一個普通的開始,就像任何一個開始一樣。春晚在我心目中固然非常神聖,但對我來說也不是一個畢生追求。我可以恢復正常的工作了,剛好是春晚,剛好就去了。剛停藥,人還是戰戰兢兢,也不敢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今年跟佟大為一塊拍戲,我們喝點酒,他就跟我說,那年春晚看見我真的太討厭了,全是負能量。

春晚之後去拍了《建國大業》,又拍了《安家》,就正常起來了。我告訴自己,我可以開始工作了。演不到男一號了,就演配角。

抑鬱症顯現之前,我對演戲還是真的有點野心,覺得我演得真不錯,反而到演《安家》的時候,就沒有這些感受了。演戲對我來說,已經從自我實現,變成了這是我的工作。拍《安家》,我才是真的開始好好拍戲。

我已經從事這項職業兩年了,不做別的,專一地演戲已經兩年了,應該還會繼續下去吧。這是我的職業。

王自健在《安家》中扮演一個努力的房地產銷售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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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去參加《我就是演員》,我是希望獲得內行認可的。我演的餘歡水,跟我拿到的劇本不太一樣。原來是一個前面弱後邊強的反差,最後他在那屋子裡炸了,但我覺得那樣表演難度太低了,我希望演更難的東西。大家會知道這個演員的上限,可能比想象中的高。

我在節目上談抑鬱症的經歷,是因為導演做了很多工作,他用了大概一週時間來說服我,說他就有一個朋友,因為抑鬱症自殺了,跟他打完那個電話就跳了。他說你現在走出來了,你可以幫助到別人,你應該讓更多人知道這東西是可以好的。

我必須承認,抑鬱症的這個經歷,它並不會轉化出對演戲有建設性的東西。好多人說演哭戲,要調動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去刺激刺激,我真的不太敢調動。因為那個太難受了。它特別明顯地幫到了我什麼,我說不出。你的每個經歷、每個瞬間成就了今天的你。

這件事情對我來說,不是一瞬間的事,它已經挺長時間了。我只是比較羞於說自己抑鬱症的過程。它畢竟是有起承轉合的,你要有說服力,你要告訴別人你曾經變成什麼樣了。基本上我下定主意,說了就說了。我不需要心理建設了。

關於我和《今晚80後》,隔一陣就會被大眾提起。我相信肯定有人是真的懷念我。那些往事,在我心裡毫無波瀾。怎麼說呢,之前是我自己的決定,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是我自己的決定。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決定都反覆後悔的話,這個人強度也太低了。

實話實說,我也很怕因為脫口秀我被大家一直定義成那個樣子。因為我最開始出現是做大衛 · 萊特曼,不是做個講笑話的人。可能能力也差一些,但可能沒差那麼多,但是客觀的環境對你的要求,就是一個讓人看到就想笑的人,我不想這樣啊。所以這事對我來說真不苦惱,你知道嗎,很不苦惱,很不苦惱。

復出後,也有一些別的機構想做跟《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對打的節目,會找我。我直接拒絕了。我不想為說話而說話。

我的傲氣一直沒丟過,刻薄也會在,但相比過去好一些了。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是特別願意用自己的真面目給大家看,可能躲在一個角色後面會安全一點。並不是出於我不行、我不能直面觀眾,只是因為(抑鬱症)這個東西是會復發的,我還是謹慎一點。藝人還是更多的讓人關注作品吧,真正關於自己這些事掰開了揉碎了也就這些。

如果把我演藝生涯比作一本小說,可能像《倚天屠龍記》。2018年復出之前,都是張翠山的故事,後面是張無忌的故事。

後面的故事剛剛開始。張翠山的故事精彩嗎?也很精彩,但是他就是張翠山的故事。

王自健在《我就是演員》中飾演餘歡水,這個短劇讓他的表演獲得很多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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