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縣豪

近兩年，中國內地新人導演如雨後春筍般崛起，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的申奧便是其中一位。

2019年11月，申奧導演推出了自己的長片處女作《受益人》。

《受益人》由著名導演甯浩監製。

甯浩是壞猴子影業創始人之一兼藝術總監，而申奧也已簽約「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所以壞猴子影業也是《受益人》的出品方之一。

「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是2016年壞猴子影業推出的一項青年電影人未來計劃，旨在將藝術和商業進行極致結合，目前已推出的電影作品包括路陽導演《繡春刀·修羅戰場》、文牧野導演《我不是藥神》等。

《受益人》不同於這兩部電影，它是一部集喜劇、愛情、犯罪等元素為一身的純型別片，同時，它也是一部幾乎全程在重慶取景，並使用重慶方言對白的電影。

「在重慶取景」，這是一個十分值得關注的點。

《受益人》劇照

近些年，國內部分地域已逐漸展現出自己獨特的電影地理氣質，如北方的冰寒、莽蒼、冷冽，就非常適合如《白日焰火》、《雪暴》等犯罪懸疑片，而上海的繁華、小資，則與《喜歡你》、《何以笙簫默》等愛情電影相當契合，由此，重慶這一個地形複雜、頗為魔幻的都市，因其梯巷與大街並存、市井與榮華共生的山城氣質，而逐漸成為電影故事繁茂生長的肥沃土壤。

2016楊慶導演《火鍋英雄》、2019甘建宇導演《鋌而走險》，以及票房口碑大爆、曾國祥導演《少年的你》，都以重慶為主要取景地，在這些題材不同的影片中，隱含著重慶的一種共同韻味，即地理的複雜映射了命運的曲折。

《受益人》同樣是在此韻味基礎上的一部水準之作，巧妙的是，這也是喜劇演員大鵬繼《鋌而走險》之後進一步轉型的影片，而他再次將這種形象和戲路轉型，交給了重慶這座褶皺感十足的故事之城。

我在重慶觀音橋看了這部電影的點映場，本來未抱太大期待，結果整部影片看下來，有笑有淚，故事令人十分沉浸，體驗相當不錯。

影片的主要人物，只有三個，大鵬飾演的吳海，柳巖飾演的嶽淼淼，張子賢飾演的鐘振江。

吳海和鍾振江是一對社會意義上的兄弟，兩人一貫坑蒙拐騙，電影開場不久，便是兩人設計碰瓷一豪車車主的戲，一個剮蹭，開口便要價40萬，貪婪、嗜血。

嶽淼淼則是一名38歲的直播女主播。

吳海、鍾振江兩人因即將面臨的滅頂之災，決定給嶽淼淼設下雙重騙局，騙婚，騙保——先由吳海追求嶽淼淼為妻，然後兩人再將嶽淼淼殺害，最終由吳海以受益人的身份，獲得鉅額意外保險賠償。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相當殘忍的故事，而它在現實生活中也決不是沒有原型。

幸好，導演申奧以全片80%以上的喜劇成分，詼諧地包裝了這個故事的殘酷、冷血，使觀眾在觀影過程中，能夠獲得心理上的緩衝。

比如，吳海費盡心機，終於有機會在保險賠償書上讓嶽淼淼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本是一個令人心跳加速的時刻，豈料此時狀況百出，最終令人啼笑皆非（到底出了什麼狀況，這裡就不劇透了）。

《受益人》在很多時候，都這樣以突發而至的幽默狀態沖淡情節本身的暗黑、無情，使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不至於難受。

而另外一些時刻，影片則在明顯的喜劇情節裡，暗中植入一份冷清的悲涼，使人看見生活或愛情的真相。

如吳海好不容易借酒醉鼓足勇氣對嶽淼淼吐露實情，嶽淼淼卻陰差陽錯一句也未聽見，等嶽淼淼可以聽時，吳海卻沒勇氣再說——生活中的大多數時刻，勇氣只在一瞬之間，錯過了，人生又是一望無際的「慫」。

整部《受益人》就在這種悲喜的輪換、交織、滲透、翻轉中，快速走向那令人唏噓的結局，觀眾可以明顯感覺到，影片幾乎嚴格遵循了型別片的創作法則：誤會不斷加深，矛盾持續激化，所有的緩和、僥倖都是假象，高潮最終如期來臨，真正的傷害和救贖，都不會缺席。

《受益人》劇照

《受益人》劇照

影片的三個主要人物中，鍾振江的人物弧光並不明顯，他只是吳海、嶽淼淼關係中的強力推手，而吳海、嶽淼淼這兩個人物，則具有相當清晰的人物弧光。

當然，觀眾幾乎可以預料到，吳海必然由最初對嶽淼淼的冷血欺騙，走向真正愛上嶽淼淼的結局，而嶽淼淼也必在對吳海的厭惡中，走向對吳海的愛戀，最後「識破」吳海的本來面目，但觀眾在觀影前無法得知的是，在這一系列欺騙和愛戀的鉸纏中，吳海和嶽淼淼將分別在哪些情節點做出哪些選擇，而這些選擇，又將最終導致何種結局。

基於此，觀眾似乎可以重新理解「受益人」這一片名：表面上，它指的是「吳海成為嶽淼淼意外身亡的保險理賠受益人」，其實，深層意義而言，它指的是，當愛情（婚姻）騙局因欺騙一方的悔悟而被終止時，一對有情人有沒有可能成為這場騙局的受益人。

影片的英文名，「My Dear Liar」，我親愛的說謊者，其實已經透露了「受益人」的真正含義。

而影片也用了一個強有力的反轉情節來回答這一問題，這個情節就是從不吃辣的嶽淼淼，為何突然瘋狂練習吃辣椒。

這些，都有待觀眾自己去體驗、解答、見證。

除此，導演還在片中使用了一些視覺衝擊力非常強烈的意象，進一步加深重慶這座城市的電影氣質以及《受益人》這一故事的黑色屬性，比如錯落狹窄的老舊民居格局、民居四野漫天而下的暴雨、暴雨中汽車雨刷難以刮淨的血跡等。

《受益人》之所以令人觀感不錯，在於其中的人物真實、可信，而人物若要可信，則必須依賴演員的演技。

片中，張子賢對鍾振江的詮釋相當穩，儘管鍾振江這一人物沒有性情轉變，使其對演員而言缺乏發揮空間，但張子賢依然通過自己戲劇化的詼諧表演，抓住了鍾振江的每一個命運節點，從而貢獻了全片諸多笑料。

而自喜劇出身的大鵬，其實對吳海這類遊走於良知與邪惡間的底層小人物已駕輕就熟。

大鵬執導的短片《吉祥》便以小人物為題，影片的品質其實映照出了大鵬對市井民生的細膩關懷，這種關懷自然得以浸潤到他的表演之中。

角色性質而言，吳海這一人物，可算是《鋌而走險》主角劉小俊的一種延伸，剛好，吳海與劉小俊都由大鵬飾演。

角色選擇而言，大鵬其實在建立自己的辨識度，正如臺灣演員鄭人碩多選擇具有殘疾、悲苦、堅毅等身體或性情特質的角色（更利於發揮演技），大鵬則多選擇內地底層人物，他們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同時四周充滿犯罪誘惑，但他們最終依然能堅持心底微弱的良善，從而做出真正令人動容的「小人物抉擇」。

《受益人》中，大鵬的表演一如既往鏗鏘有力、精準可信，充分抓住了吳海的角色特徵。

但《受益人》中，最令人驚訝的，還是柳巖。

乍看之下，柳巖在片中對嶽淼淼的詮釋，並不如大鵬的表演那麼分明、清晰、得力，但其實，柳巖通過幾場剋制的悲情戲，完全帶出了嶽淼淼這一人物的層次，其中最令人浸入的一場，便是吳海告知嶽淼淼真相的戲。

導演申奧的電影鏡頭，一步步「逼近」柳巖的臉，由此可以看見，柳巖看似平靜的表情下，內心早已翻起心酸的浪湧，淚水蘊在柳巖眼中，成為整個場景唯一的心情線索。

一直以來，哭戲都是考驗一個演員演技最簡單、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很多時候，沒有眼淚，那是缺了一分，眼淚潸然而下，那是過了一分，而眼淚含在眼中卻未落下，所表達的層次，便在悲傷、憤怒、激動等清晰的情緒中，多了一份剋制，意思是，悲傷了，憤怒了，激動了，這些情緒掩藏不住，但角色依然不願意讓人看出這份悲傷、憤怒、激動，這就是一種複雜和精準。

《少年的你》中，警察鄭易讓混混張小北看陳念被凌辱的視訊，飾演小北的易烊千璽就採用了這種表演方法：右眼中明顯滿蘊眼淚而呈一種紅色，但眼淚始終未曾落下，為什麼？

因為他既心疼，卻又不能讓鄭易看出自己在乎陳念。

《少年的你》中的易烊千璽

心不受控制，但表情在控制，這就是高階的表演。

柳巖在《受益人》中如是：有淚難流，深情與失望間雜其中，令人動容。

除了演員的演技可信，《受益人》的故事，其實也具有相當的可信度。

因為片中的部分情節設計，幾乎就脫胎於現實社會中的「奇葩新聞」，並且影片借嶽淼淼這一角色，某種程度呈現出了現在火熱的直播生態。

比如，經常打賞嶽淼淼大件禮物的「金總」，在現實中卻是一位10幾歲的少年，而這位少年，也是瞞著家人在打賞直播主播。

這些情節，在現在這網路新媒體高速發展的現實生活中，絕對是有跡可循的，也正因此，《受益人》這部影片才維持住了「壞猴子電影」一以貫之的社會關懷性，其實回看現在已成華語經典的《我不是藥神》，與《受益人》異曲同工，具有同等的「壞猴子屬性」——幽默的敘事、悲憫的核心、深沉的議題。

《受益人》作為一部長片處女作，在型別呈現上對觀眾十分友好（我旁邊的觀眾一度笑到氣結），卻又能在情感和社會議題上切中觀眾淚點，實在值得一看！

《受益人》劇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