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昨天晚上,我和丈夫重溫了一部叫《美國往事》戴著校徽的陳沖
昨天晚上,我和丈夫重溫了一部叫《美國往事》的老電影。一早醒來,它的音樂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盪。
當年這部電影在戛納電影節首映時,引起了觀眾長達15分鐘的掌聲。然而美國的片商們認為它節奏太慢了,因而剪掉了近一小時的片長。十幾年後,我們看到了導演Sergio Leone的完整版,才意識到美國版是原版的一具碎屍。
Leone是我最佩服的導演,他的作品隨著時間的流逝,更顯珍貴。今天沒有人能如此奢侈地去表達,這樣一場魂牽夢繞、穿越在半個世紀間的噩夢、幻想、記憶和渴望。
我看過無數部電影,但從未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這樣驚豔的畫面震撼到動彈不得:一個堆滿面粉袋的儲藏室,唱機裡飄出一首慵懶的曲子,一個少女幽靈般地在舞蹈,一束束陽光從天窗照進來,麵粉在空氣裡也翩翩起舞……這是一切的開始,卻已經是一首輓歌。時間慢下來,像流淌的黃金,再凝固住,成為永恆。也許這場戲就是記憶的原型,它喚起我無限的懷舊和鄉愁。
這些日子,時間失去了它的單位,不是幾點幾分,而是太陽照到哪裡。金色的時間透過窗戶,變成一個一個方塊,在牆上,地板上,傢俱上慢慢行走,直到它變成白色,然後消失。
我也懶得去想今天是星期幾,反正都一樣。唯有送菜的日子,和不送菜的日子;有陽光的日子,和沒有陽光的日子。
這幾天陰天,時間就變成了單調的兩大塊——白天和黑夜。我突然想到這是星期天,就有了想慶祝一下的念頭,為什麼不呢?我們決定去一家久違了的臺灣烘培店。
出門前,我到鏡子前梳頭,發現額頭上方一夜之間長出一小撮白髮,跟鸚鵡似的。歲月的到來似乎總是這樣,有時它把你忘了,你也就把它忘了,甚至忘得乾乾靜靜。然後有一天,它好像突然想起,好久沒去拜訪這個人了。那天你會驚訝地發現,它在你不知曉時已經到來,你太大意了,忘了躲開。
我往頭上壓一頂帽子,再戴上口罩和墨鏡就上路了,疫情期間的裝束還真挺省事。走進香噴噴的店鋪,我隔著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幸福有氣味的話,那烘培店的氣味應該是很接近了。這裡的一切都令我垂涎,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我終於選出了菠蘿芋頭面包、葡式蛋撻、鳳梨酥和棗泥卷。這家店的老闆是丈夫的病人,他有時會帶著新烤出爐的菠蘿包去醫院就診。
丈夫在這座不大的城市當了三十多年醫生,到處都有他的病人。有時我們去餐廳吃飯,結賬的時候才知道已經被人買了單。下班時,他經常會帶些病人表達心意的小禮物回家,有時是一盒自制的曲奇餅乾,有時是一瓶酒,有時是幾隻自家樹上長的橙子,或者是自己打獵打到的野鴨。聖誕節前,他的辦公室會堆滿五顏六色的卡片、糖果盒、聖誕花。這些禮物總是伴隨著寫得滿滿的卡片。讀那些感激的話語時,我總是特別為他驕傲,他救過很多人的性命。
其實,他跟我就是透過他的一位病人認識的。29年前的某個週五的晚上,正好趕上他值班,一個嚴重心肌梗塞的病人,被送進急診室。丈夫努力搶救了一整夜後,病人倖存下來。而這個病人又正好是我一好朋友的老闆。他回到辦公室裡就沒完沒了地說那個醫生多好,讚不絕口。朋友給我打電話說,老闆的醫生長得特帥,你應該見見他。
我問,你見過他?她說,哦,還沒有。我又問,你見他照片了?她說,也沒有。
我忍不住責怪她,那你怎麼知道他特帥?她說,老闆甦醒過來的時候,以為眼前站著一個帶光環的天使。
她的話讓我笑了出來。掛了電話我問自己,人怎麼才能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們只活一回,既沒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較,也沒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要走著瞧。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感覺到某種神秘的召喚,便從洛杉磯飛去舊金山跟這個陌生男子見了面,並在意念中馬上穿越到我們幾十年後在一起的樣子。丈夫曾經跟人開玩笑說,我是他接到的最厚的一份禮物。
從烘培店回家,我們泡了茶,把電視開在靜音,偶爾看一眼,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也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是一個無比黑暗的時期,而我們是其中幸運的個人。
疫情前,丈夫很少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他一天工作12個小時,連說話的速度都變得越來越快。我想起許多年前讀過的一本米蘭·昆德拉的書,叫《慢》,講述了在當今這種不可思議的速度中,感性世界的消失。生活失去了很多等待,一切都變得即時。其實,只有等待才會讓美好的事情延長,而渴望有時比滿足更令人陶醉。
電視新聞裡說,美國在這四周來,有兩千多萬人失業,三萬多人喪生。我把眼睛移到窗外,天開始變藍,太陽冒出來了。我想,幸福跟災難怎麼平衡?一邊是幾粒麥穗,另一邊是無際苦難。
然而,它們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樣。那幾粒麥穗包含了每一片日出,每一片日落,每一份滋養你的美麗,每一個值得你的渴望。然而,今天你在天平的一邊,明天你也許在天平的另一邊,不需要太多理由。我們唯有珍惜。
幾十年後,在我生命的尾聲,也許我的思緒會悄悄潛回到昨晚的地下室,我和他依偎在螢幕前,再一次看見似夢似記憶的畫面:一個堆滿面粉袋的儲藏室,唱機裡飄出一首慵懶的曲子,一個少女幽靈般地在舞蹈,一束束陽光從天窗照進來,麵粉在空氣裡也翩翩起舞……
原載:陳沖的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