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7那個西部片豐收年,《老無所依》可謂一騎絕塵,直撲奧斯卡典禮,直到年末,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攜手隱居多年的丹尼爾·戴-劉易斯,橫空裡殺出一部《血色將至》,霎時間懸念驟起。
電影《血色將至》海報
不過,很難想象當貴為美國精英圈層傑出代表的評委們看到影片高潮一幕——孤獨的暴君丹尼爾不僅讓上門前來尋求合作的神父原形畢露,還迫使這個基督教道德的化身用佈道的口吻高喊『我是個冒牌的先知,上帝是迷信的產物!』這大逆不道的虎狼之辭整整八遍時是何感受。
總之,他們決然不會親手給這部電影戴上「最佳影片」桂冠,他們唯一能做的是把表演獎頒給丹尼爾·戴-劉易斯。《丹佛郵報》附和道:「如果丹尼爾·戴-劉易斯沒有贏得奧斯卡影帝,那我們要改寫對於演技的定義,他與任何偉大表演都不同——他更偉大!」
丹尼爾·戴-劉易斯
實在得多的《紐約時報》則如此概括影片:「安德森的影片不是美國夢,是美國夢魘,觀眾將隨著影片進入烈火熊熊的地獄,每個人都將在其中得到沸騰和詛咒。」某種程度上講,《血色將至》講述的不僅是一個石油大亨的發家史,也是美利堅合眾國的西部開發史乃至建國史的縮影。
我們看到偽善的宗教與巫術無異,披著上帝的外衣貪婪地揩油; 資本家先驅的一生更是「罪」的外化,是人性之醜惡驅動現代工業文明程序完成原始積累過程裡所有「罪」的外化。
其實,無論宗教還是現代工業抑或資本都不過是工具,有債必還的丹尼爾作為人,作為魔鬼,作為反動者,作為主謀者,作為謊言締造者,更作為終結謊言者,完成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史詩,更是一個時代的史詩。
《血色將至》前期壓抑到近乎乏味的敘事風格符合史詩片一貫做派,能不能在你的觀影史上留下一部經典,訣竅叫做「貴在堅持」。
故事的主人公丹尼爾可謂集當時資本家陰暗面之大成者。開篇我們看到一個困苦卻韌性十足的創業者,為他的第一桶金摔斷了腿也不曾停止前行的心酸又感人的一幕。隨後他收養了死於事故的同伴幼子並視若己出。
主角光環加持著自強不息的好人丹尼爾,好人有好報,觀眾也樂見於丹尼爾的事業有了起色,以至於他領著「兒子」四處招搖撞騙的鏡頭裡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絲暖融,初現雛形的貪婪資本家藏身於慈父軀殼裡、在荒蕪西澤的美國西部世界演繹著也許會讓後人津津樂道的父與子的傳奇。
丹尼爾不僅具有白手起家者堅韌不拔、耐力十足、認準了目標絕不放棄這些共性,在隨後的劇情裡我們看到,真實的他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暴君,他用高分貝的氣勢壓制邏輯,用赤裸裸的威脅征服質疑。
正如他對他的冒牌兄弟亨利所說『我只看人的陰暗面』,『這些年我的仇恨之火越燒越旺』,他不需要溝通,他需要的只是聊以驅散內心孤獨的惟命是從,那份孤獨感來自他內心殘存的一絲人性,自開啟篇他拖著斷腿獨自爬行的那一幕起就一直揮之不去。
所以他收養孩子,而當孩子在事故中不幸失聰(請體會失聰的深意),強烈的孤獨感使他對一個投奔他而來的騙子產生了依賴。
『我的內心總在鬥爭。我不願意見到他人成功。對大部分人,我都懷有恨意。』所以,當一干大亨想來收購他的資產並誘以財富時,丹尼爾報之以咆哮和狂怒。如他自己所說,他要賺足夠多的錢只是為了將來遠離人群獨自生活,而眼下更重要的是為了征服,為了勝利。
他眼裡沒有朋友只有對手,他時而顯得彬彬有禮,為的是誘騙他人獲得利益;他時而表現得暴跳如雷,為的是凌駕於人尋得快感;當他得知自己被欺騙,居然有人企圖征服他時,他毫不猶豫地肉體毀滅之。丹尼爾是一個漸變的魔鬼,他內心中最後殘存的溫情被他揮霍於送走孩子之後的轉身,消費於殺人後抱著弟弟日記最後的一次哭泣。
丹尼爾也是一個成功的魔鬼,他收穫了無以倫比的財富,甚至在很多人看來頗具魅力。當一個人獲得讓人豔羨的成功,他的狡詐被形容成智慧,他的無情被形容成隱忍,他的越軌被形容成果敢,而他良心拷問下的一時脆弱,竟會博得氾濫的同情。只要成功,惡魔似乎可以在任何時代縱橫四海。
孩子失聰後,他確實在給孩子治病一事上砸了些錢,但卻不肯多花些時間真正去陪伴,丹尼爾的眼裡只有勝負,而衡量勝負的指標則是多多益善的鈔票。
最後父子決裂的一幕很值得細嚼:首先,長大成人的兒子明明能說話,卻不肯與父親直接交流,而是打手語經過他人翻譯傳達給父親;父親也從沒嘗試過學習手語,這個細節說明兩人已經多年來根本沒有過真正的溝通。其次,兒子說在他身上學到的是「工作的熱情」,而他的反應是咒罵這唯一的親人為「婊子」,因為長大成人的兒子終於決定要離開他自創事業,併成為他口中的競爭對手,於是他用憤怒親手割斷了這段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情紐帶,讓自己完全墜入了孤獨的深淵。
整部影片的基調是一暗到底的,片中展示的幾乎盡是人性暗面,不單單是丹尼爾,包括他的對手們也都不是潔白之人。其中神父和丹尼爾的交鋒可謂最突出地濃縮了那個時代的社會背景,從丹尼爾來到那片讓他日後發跡的土地開始,神父就向丹尼爾表達了自己的利益關切,他貪婪地索要金錢的同時還想將自己置於人們心中神聖的位置。
相較於丹尼爾,年輕的神父多了些虛榮與偽善,卻無力榨取同等級別的財富,也無膽子殺死片中任何一人,但有趣的是,他卻顯得比丹尼爾更惹人厭。人們常常對一些暴富後出事兒的惡徒在震驚之餘有些欣賞和羨慕,但對那種試圖分杯羹的小人物總是態度決然地厭惡至極。
神父作為偽信仰的代表,唯一贏的一次是在教堂裡公報私仇借洗禮狂扇丹尼爾一頓耳光,卻不知那不過是魔鬼為達目的的不擇手段和忍辱負重;而最後一次見面,他面前的則是完成了資本積累、僅僅是魔鬼代言人的丹尼爾。
這樣的丹尼爾,在誘騙神父親口否定信仰並炫技資本的手段後,定要用保齡球棒無情地把他的腦殼敲個粉碎,完成了他最後的征服。
面對一地狼藉,丹尼爾轉過頭對驚呆的管家說,『已經結束了』。
方寸間感悟生命,痴嗔裡皆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