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門》裡有不少惹人發笑的場景,也有很多悲劇角色,但是要說最具有喜感的悲劇人物,那應該數白敬業了。
作為作品中絕對的男一號白七爺的長子,敬業原本應該被寄予厚望。
常言道“虎父無犬子”,七爺是“自小頑劣、不服管教,鬧私塾、打兄弟、毀老師,無惡不作;與仇家女訂終身,殺德國兵、交日本友;被逐出門,闖蕩江湖,收二十八坊,創三十二秘方;為楊九紅坐督軍大牢,為槐花蹲民國監獄,為李香秀得罪全族老少;日寇侵華,身陷囹圄,氣節不曾動搖。盛世來臨,舉合營之首,獻秘方於先,赴總理茶話會,參政協學習班,亦步亦趨,不甘落後。”
可兒子敬業呢?完全兩樣:胸無大志、好吃懶做、玩世不恭、貪財好色,真個是: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樣樣不落,標準的紈絝子弟,敗家子兒一個。窩裡橫那叫一個有種,遇見事兒立馬蹦登倉。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卻並不招人厭、招人恨,反而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時,還讓人報以憐憫之情。相信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爆棚的喜感。
敬業的喜感,在父子初見時便小露端倪。
七爺景琦因父親病危從濟南趕回來時,敬業已經四歲了。父子初見,敬業難免認生,猝不及防被景琦一抱,嚇得大哭起來。七爺這樣的漢子,平生最討厭男人哭,因此瞬間翻了臉,將敬業推搡給黃春,還罵他是個“什麼東西”!
黃春不樂意聽,打發孩子出去玩兒,結果沒一會兒敬業就返回來了,手裡提著斷刀,怯怯地站在那兒 ——七爺前腳剛給他的玩具,後腳就弄壞了。七爺一看,嗬——行啊!毀東西你倒有兩下子啊!這一幕相信看笑了電視機前很多觀眾。
有點像孩童時代的抓周,滿週歲時拿各種各樣的東西讓孩子抓,抓到什麼就預示著以後做什麼。賈寶玉抓周時只拿些脂粉釵環,賈政便說他“將來酒色之徒耳!”這白敬業剛一出場,便三下五除二弄壞了新刀,或許也預示著將來是個敗家子兒吧。
敬業的喜感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哪怕是嚴肅的場合也讓人忍不住笑出來。
楊九紅找香秀的茬,香秀說老太太都沒這麼跟我說過話。楊九紅憤怒道:“老太太在與不在,你都是丫頭!”香秀立馬回懟:“丫頭也比你強,連貓狗都戴了孝呢!”敬業掀簾進來,正趕上好戲,於是站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熱鬧。楊九紅聽到香秀戳到了自己最痛的地方,又見敬業笑眯眯地站在門口,怒衝衝地吼道:“敬業,你聽到了沒有,你是聾子啊?!”敬業戲謔回答:“我?我不是聾子”,邊說邊舉起柺杖:“我是——瘸子!”
敬業被七爺趕出家門後,只好到小老婆周玉蓮處棲身。聽說佔元要死了,心裡不痛快。周玉蓮伺候敬業抽大煙,敬業抽了兩口,不樂意了:“這煙膏子怎麼一股狗屎味兒!我給你的錢呢?”周玉蓮委屈地回答:“早花完了,都多少日子了!”敬業不依不饒:“我告訴你啊周玉蓮,你要是敢藏私房錢,我把你身上的毛全拔光了!”周玉蓮氣道:“昨兒也抽的這個,你連屁也沒放一個!”
又說:“你那兒子也是,罕眉搭眼地惹日本人幹嘛?這種兒子……”敬業不愛聽了:“嘿,怎麼啦,你倒是給我生一個啊?” 周玉蓮不服氣地罵:“就你這缺德鬼,生出兒子也沒屁眼!” 要擱別人,聽見這話早火了,可敬業沒有。
周玉蓮居然勾起了敬業的往事,他認真且驕傲地說:“哎,從前啊,還真有一孫子這麼說過我,等我那老大一生出來,我趕緊掰他屁股——你猜怎麼著,那屁眼,比那孫子嘴都大!” 真讓人又氣又笑,活了半輩子,嘴都沒有把門的,什麼都說!
七爺進了監獄,敬業回去想當家,學著七爺的樣子舉起刀,喝道:“百家門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歸了包堆都是他媽混賬王八蛋,以後誰要敢不聽我的,就照我這口刀說話!”然後舉起刀向案上砍去。結果下一秒被反作用力震得胳膊差點斷了,疼得抱著胳膊喊起來:“哎呦,疼死我了!”直接打臉。連之前被敬業震懾得目瞪口呆的傭人們都憋不住樂了。
百草廳公私合營後,敬業被劃為右派,下放到車間勞動。這位活了大半輩子都不知道“勞動”二字為何物的爺,不得不和一群女同志一起包藥,靠雙手吃飯了。手佔著,那嘴也不能消停。兒子白佔元是私方經理,是敬業的頂頭上司,兒子管老子,乾坤顛倒,還有天理嗎?所以他一見佔元就要做出格外恭敬的樣子,還要鞠上一躬。畢雲良問活累不累,敬業一臉嚴肅地說:“這是領導照顧我,跟老孃們一塊乾點輕活。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接受監督,深刻認識,重新做人,領導請指示!”
佔元越聽越不是味兒,回道“這是你心裡話嗎,酸不拉嘰的!”敬業卻越發認真:“心裡話!跟領導不敢不說心裡話。人一輩子當一回右派不容易,這是自我改造的機會,一輩子能當幾回啊?!”氣得佔元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畢雲良忍不住樂,女工們也吃吃地笑。怪不得七爺說:“右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那敬業差不多,他自打前清那會兒——哦,那會兒他還小,從民國起他就該是右派,現在才當,晚了點,總算還趕上了。”
敬業有個聰明的腦袋,可惜沒有用在正地方。
他能從美子端著砂鍋去花房聯想出童越藏在家裡;能從佔元同意結婚看出他有逃跑的打算;能從各路日本軍政要員都來參加白玉蘭與佔元的婚禮判斷出,即便新郎換成了佔安,田木青一也不敢不接受;能從公私合營看出大宅門輝煌時代的沒落——
所以,他看開了,超脫了,什麼是真的?只有攥在手裡的錢財才是真的。他帶頭偷家裡的東西,兒子女兒侄子也有樣學樣,最後“父子相爭,夫妻反目,兄弟結仇,姊妹相殘”,敬業自己也像他曾經發過的誓言那般“磕個跟頭,吐口血就死”,倒在了偷家裡東西的路上。
敬業的一生,是一部充滿喜感的悲劇。
其實人生也就是這樣吧,淚中有笑,笑中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