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小孩,就當得了母親嗎?
這是《小偷家族》所發出的拷問。
2018年戛納金棕櫚大獎,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亞洲電影大獎最佳電影;
Metascore97分,豆瓣8.7,IMDb8.0,爛番茄新鮮度99%。
沒什麼爭議的絕世好片。
《小偷家族》從劇本,角色塑造,鏡頭語言,演員表演,主題表達等各方面,無比出色。是枝裕和彷彿將他二十多年來所積累的導演功力都傾瀉了出來,有如此表現,就如瓜熟蒂落。
延續自2004年《無人知曉》以來對社會邊緣人群的關注,《小偷家族》的目光同樣聚焦在一個“不正常”的家庭。
故事講述原本一家有五口人的家庭,與一個小女孩相識共處,最後卻因一場意外,一家人被迫各奔東西,分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枝裕和還是延續著自己一邊拍一邊改寫劇本的招數,不過劇本卻一點都不凌亂。
小女孩友裡就像是一根線,她將原本一家五口的碎片化生活串聯成了一部流暢的電影。
“父親”柴田治和“兒子”祥太最先出場,他們默契地在超市進行偷竊,為家裡補充食物和生活用品。
柴田治是建築工人,領著微薄的薪水,只有靠偷竊,才能讓一家人的生活過得稍微舒適一些。
很多東西都是買不起的,包括祥太上學的位置。
祥太也只能像《無人知曉》裡的阿明一樣,平日裡無所事事,在街上自己遊蕩。
兩人完成偷竊任務後,在回家路上看見房子外無人照看的友裡。
非常典型的催化事件。
是枝裕和用構圖暗示友里正處在一個遭受壓迫的環境中,而柴田治生活窘迫,卻願意送買來的可樂餅給陌生小女孩吃,初步透露他善良的本性。
柴田治把友裡帶回了家,引出其他的家庭成員。
是枝裕和高明的地方是,沒有用笨拙的向小女孩自我介紹的情節,來向觀眾介紹角色,而是直接進入角色們的日常生活,用臺詞和動作構建他們的初步印象。
跟隨著他們的生活,劇情同步推進,更多的資訊接踵而至。
“母親”信代是一家大型洗衣店的工人,她工作時也會有偷竊行為。
“奶奶”初枝每月都有著慰問金,她自己沒怎麼用,基本都存到了銀行裡。她和“姑姑”亞紀的關係要比其他家庭成員更親密。
亞紀在一家風俗店工作,每個月也有著固定收入。
就在種種日常當中,幾位家庭成員間的關係逐漸顯露出“貓膩”。
作為兒子的祥太沒辦法開口叫柴田治爸爸。
亞紀稱信代叫信代小姐,而不是姐姐。
其實友里加入進來的過程,就已經洩露了這個家庭是怎麼組建起來的。
友裡第一次參與偷盜,是劇本的一個重要轉折。
這意味著她正式成為家庭成員,不再是被接濟的物件。
柴田治把友裡當成了祥太的“妹妹”,他要教祥太如何稱呼友裡,如何稱呼自己,因為他們並不是天然的一家人。
他們沒有血緣關係。
透過《無人知曉》式的鏡頭語言,是枝裕和用場景和服裝等變化,來呈現時間的推移。
電影剛開始柴田治總喊冷。
在信代擁抱友裡,說出那句溫暖的臺詞,“因為愛你才打你之類的話,全都是騙人的。如果真的愛,如果真的愛,應該這樣做(擁抱)才對。”之後,一轉場就是用蟬叫明示了夏天的到來。
季節從冷到熱的變化,寓意著友裡的環境從冰冷到溫暖,再到感受到來自家庭的熾熱。
一家人到海邊的場景,成為了電影中尤為動人的時刻。
也就是初枝奶奶一句“好景都不長久”的事,劇情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轉折。
連續兩場意外重創了這個“小偷家族”。
和《歲月神偷》一樣,“偷”字是雙關的。
表面指柴田一家喜歡偷東西,暗中指他們家的親情,是偷回來的。
高潮部分的審訊戲,各家庭成員的前史被查了出來。
是枝裕和在這裡又做了幾個高明的選擇,直接將《小偷家族》送上了戛納之巔。
第一,拒絕任何的閃回鏡頭。只通過臺詞交代角色的前史,給觀眾留下了解讀和想象空間的同時,不影響劇情推進和角色的終極轉變。
一般劇情片可以長達三小時,《小偷家族》卻只有兩小時,要歸功於是枝裕和的留白處理。
第二,把場景交給演員處理。
是枝裕和與很多作者導演不同,他好像沒有什麼控制慾。他可以放心地讓演員們自由發揮,根據演員的狀況改變劇本。
中間有一場友裡掉牙的戲,就是因為小演員在拍攝過程中真的掉牙,才臨時加上的。
經驗不多的演員,可以擁有極強的真實感。
而對於職業演員,則有著超大的發揮空間。
飾演信代的安藤櫻,在審訊室直面鏡頭,詮釋了什麼叫演技大爆發,她真的把角色的感情從片場中迸發到了銀幕之外。雖然她沒有加冕戛納影后,但凱特·布蘭切特等戛納評委對她的演出稱讚有加,這無疑是電影的一大加分項。
第三,不強行煽情。
最後“父子”離別的戲,是全片的情緒頂點,經過前面的鋪墊,要賺足觀眾的眼淚簡直不要太簡單。
讓演員大哭,加特寫,說點感人臺詞,再請一個及格的配樂師,估計很多不是導演的人都知道該怎麼做。
是枝裕和呢?
沒有眼淚,沒有感人肺腑的告別詞,沒有配樂。
只有一個父親的呼喊,和遲來的一句“爸爸”。
沒有留意臺詞等細節,從而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場訣別的觀眾,如果沒有配樂營造下氣氛,可能電影結束了都沒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自然也不會那麼感動。
但好電影是不怕沒有受眾的。只要有人能夠跟隨著故事,自然而然地感同身受,引發是最為真實的情感,而非人工催出的淚水,是枝裕和就成功了。
他的電影勝就勝在,夠“真”。
《小偷家族》的主題關於“家”。
要把片名翻譯成“何以為家”也不差。
到底怎麼才算是一個家呢?
血緣關係?
(法律)戶口本證明?
是枝裕和的回答很明確,統統不是。
他透過柴田一家,還原出了一個家所應該有的樣子。
而這些家庭成員原來的家庭,都不怎麼幸福。反倒是和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在一起,才能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成為一家人的基本條件,不應該是血緣和法律定義,而是相互的關心,尊重,擁抱。
生了小孩,不一定就當得了母親。
也許有人會說,電影嘛,怎麼拍都行。
確實現實中大多數情況是血緣關係至上,但電影的一個作用就是,去挖掘現實中難以被發現的東西。
如果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拍出來就沒啥意義了。
是枝裕和只是發現了一種現實,拍成了電影,告訴了觀眾。
這種現實是,外人有時比親人可以更親近。
事後家屬出來說不是這麼回事,卻被媒體的進一步採訪打臉。馬老意識非常清醒,他和小遊已經住在一起,和《小偷家族》柴田家他們類似,組成了一個全新的家庭。
事件引發了一些爭議,有人覺得老人這麼做“不近人情”。
但看過《小偷家族》,便很容易能理解,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更深層次的探討可以延伸到社會。
那是從《無人知曉》延續過來的議題。
柴田治和信代都偷東西,身上還有著不為人知的前科;
亞紀在風俗店工作,算是出賣自己的身體;
初枝每個月會厚臉皮地找前夫和出軌物件的兒子要錢。
一眾主角身上都有著令人厭惡的行為,都是在社會上容易不受待見的。是枝裕和卻大膽地把這些角色變成“全員好人”,他無疑想告訴觀眾,有些人看起來像壞人,但也有可能是好人。
這個世界存在惡,同時不缺乏善的存在。
《無人知曉》的真實事件,拋棄子女的原型母親被廣泛譴責,是枝裕和偏要朝輿論相反的方向拍,把母親塑造成一位對子女不乏關愛的角色。
因為他發現,被拋棄的大兒子非常關心妹妹,如果母親經常對他們使用暴力,大兒子恐怕也會有一定的暴力傾向。
能有他這麼一位善於發現人間美好,又能大膽表達,拍攝成佳片的導演。
日本人可真太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