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地說，除去尚未公映的影展獲獎作《吉祥》。

這部電影就是大鵬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受益人》

最近幾年裡，逃出舒適圈、轉型、挑戰型別片，這些和自己較勁的麻煩事，大鵬一步一個腳印地完成了。

可惜的是，他認真謙虛的態度沒能換來觀眾和市場的認可。

本片的票房成績並不盡如人意，連突破2億都很困難。

事實上，無論是挑劇本的眼光還是演技，大鵬始終欠缺火候。

在我看來，他的拼搏與掙扎就像是天資平庸的學生努力挑燈夜讀，最後還是輸給班上姿態輕鬆的學霸，遺憾卻又悲哀。

天賦的鴻溝，總是難以跨越。

說實話，有過《煎餅俠》《鋌而走險》這樣的前車之鑑，我對本片的預期一直處於低位。但是誰能想到，在票房和口碑都不看好的情況下，我對它的看法倒迎來了觸底反彈。

三個騙子

電影情節概括起來相當簡單。

男主角吳海（董成鵬飾）在妻子過世後獨自拉扯兒子吳悠長大。

於是，在好友鍾振江（張子賢飾）的慫恿下，他答應加入“殺妻騙保”的計劃。

在這條不歸路上，他與騙婚物件嶽淼淼（柳巖飾）從虛情假意再到假戲真做。

隨著他內心不斷動搖，最終導致計劃走向了另一個結局。

得益於這個充滿衝突與戲劇性的故事框架，現實主義與黑色幽默才有緊密相扣的機會。

故事雖然俗套，但人物形象卻值得玩味。片中一共有三個騙子，他們的出發點各有不同，境遇則各有相似。首先是鍾會計，他的目標簡單粗暴，就是騙錢。

他迫切需要這筆鉅款來填補挪用公款的漏洞，否則就要面臨牢獄之災，所以他是對計劃最執著的人。

與此同時，鍾會計又是個極端自私的騙子。

從頭到尾，他只為自己的前途考慮，為此可以不惜犧牲一切代價，所謂好兄弟只是供他利用的工具。

尤其是二人吃自助火鍋的橋段。

當男主落魄逃跑，一起吃霸王餐的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旁觀，透露出一股利己主義者的冷漠氣質。

後來，為了逼吳海下定決心，他毫不猶豫地用對方兒子的命做籌碼，十足的心狠手辣。

如何塑造好這類善於算計他人的狠角色？辦法就一個，扣細節。人物登場之後沒多久，他順手從公司門前的零食盆裡抓了一把，邊走邊吃。就是這樣下意識的小動作，暴露出他的貪婪本性——連一丁點小利小惠都不放過。

還有幾處，同樣能看出編劇打磨人物的耐心。

縱觀全域性，鍾會計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他的手段夠狠、心態夠穩。

價值不菲的虛擬禮物、五千塊的西餐、六萬的表，為了做局引誘女主上鉤，不惜血本。

但實際上，他的智謀並不算高明。

在鍾會計為吳海想出的“愛情三十六計”中，送假名錶配真小票算是笑果比較足的一段。

乍看之下，這招既能騙到女主芳心，又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可後果卻是導致計劃差點穿幫。

說到底，這些耍小聰明的手段充其量只能騙到嶽淼淼這樣的“傻白甜”。

以及仔細觀察後，我們會發現雖說處境窘迫，但是對鍾會計來說，“體面”二字絕不能丟。

這從他無時不刻西裝革履，髮型一絲不苟，落水差點淹死還不忘強調眼鏡是進口的就足以證明。

如此一來，這個人物的矛盾性便得以成立——

他既有成大事者的膽識與向上層階級攀登的渴望，又處處受限於小人物的擰巴特質。

總的來說，就是空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

幸好，他本來就只是這場騙局的助燃劑。

接著，聊聊被鍾會計一路牽著走的吳海。

不誇張地說，他是個土味版的“芳心縱火犯”。

欲擒故縱、釜底抽薪、雪中送炭、軟磨硬泡，在鍾會計的遠端協助下，簡直“妙計”頻出。

以上辦法雖土，好歹靠一層若有似無的“霸道Quattroporte”皮囊撐住了場面。

依舊落實到細節。眾所周知，關於進食的特寫總能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人物的性格和內心面貌。

比如《長安十二時辰》裡狼吞虎嚥的張小敬。

以及《我不是藥神》裡呂受益埋頭吃飯的場景。

這一段透露出他對食慾和求生欲的雙重渴望

本片的思路也同理。

開場沒多久，吳海吃自助火鍋的蠢樣就足以揭穿這個角色的底細。

同樣是貪小便宜、摳門，比起心思活絡的搭檔，吳海的操作簡直太拙劣——

偷菜的動作遮遮掩掩，一臉心虛，反而招人矚目；

請嶽淼淼吃西餐，忘了套近乎，只顧著低頭猛吃，結果還因為捨不得花錢逃單，差點導致計劃崩盤。

他的笨拙除了暴露智商不足、格局太小外，

實際上還點明了面對現實生活帶來的打擊，他其實已經到了難以招架的地步。

他並非不想變成聰明的騙子，只是貧窮限制了他的視野，光是活著就需要他拼勁全力。

說到這裡，不妨回顧劇情。

片中吳海總是呈現出狼狽不堪的面目，臉上要麼掛著浮淺無力的笑，要不就傷痕累累。

這樣的人物細節，恰好與《少年的你》中的小北形成照應——

他們都是對自身命運無計可施的底層人物，只能在掙扎沉浮中撞到頭破血流。

“如果口袋裡有100塊，就把99塊都給你花。”

這是嶽淼淼的擇偶標準，用來形容吳海對兒子的愛也照樣成立。

為了給兒子搏出一線希望，他可以連底線也捨棄：下跪、逃單、捱打、昧著良心去騙婚騙保。

在慢慢愛上淼淼之後，他又把掏心掏肺式的付出轉移到了對方身上。

陰差陽錯，他居然就這樣用真心“騙來”另一顆真心。

往遠了看，吳海是個軟弱又很善良的老實人，在騙子這個行當，他註定是沒有前途。

所以他才得到了圓滿的結局，與老鍾截然相反。

鏡子裡的柳巖

嶽淼淼是三人中最特殊的騙子。作為一個主打擦邊球的美女主播，她的職業就是靠美色來取悅觀眾。

只要禮物刷得夠多，就順從地擺出美豔誘人的模樣。

她習慣了這樣的公平交易，同時也習慣了維持精緻虛假的人設。

在迷失墮落的日子中，她成了慣騙：除了騙人，也騙錢。

由此可見，她和吳海的相遇，實際是場雙向騙局。

直到被對方的笨拙和真誠徹底俘虜之後，她又開始騙自己，只要對方說幾句動聽的情話，她就情願為他“從良”。

試想一下，難道她全程連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感受到？

就以片中留下的這處懸念為例。

吳海趁著醉意坦白時，戴著耳機的嶽淼淼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轉身之後一臉輕鬆。

但我個人傾向於認為，她或許只是不願意拆穿他，畢竟她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愛情騙子。

再來談談片中最感人的橋段。

答應和吳海結婚的嶽淼淼準備宣佈退出直播行業，在鏡頭前她一邊卸妝，一邊吐露心聲。

以上場景為何能戳中觀眾淚腺？答案就四個字：以情動人。

過去，只要面對鏡頭，風騷豔麗的“小狐仙”就習慣性開始表演。

為了呈現出更完美的模樣，她拼命隱藏真實自我。

久而久之，誰也分不清她的人設到底哪裡是真實，哪裡像是一層快要脫漆的牆皮，隨手一摸，就撲簌簌往下掉。

隨著精緻妝容被一點點抹去，昔日的“小狐仙”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具下疲倦、略顯憔悴的淼淼。

從她隱約閃爍著淚光的眼神裡，觀眾體味到更多真實動人的情緒。

裡面有心酸、不捨、留戀，也有興奮——她終於要開啟人生的新篇章了。

更妙的是，透過柳巖的真情演繹，淼淼的內心與她本人首次達成了一致。

正如沒有任何一個觀眾知道嶽淼淼摘下面具以後是什麼樣子。

聯絡到現實，也甚少有人了解“性感”“大胸”“花瓶”標籤之外的柳巖。

兩人在鏡子前儼然成為一對姐妹花——

同樣的年紀、相似的生活軌跡，又同樣有過心酸北漂史。

換句話說，卸妝過程不僅是嶽淼淼找回真實自我的歷程，更是柳巖試著展露內心的過程。

難怪就連大鵬都說，在那一刻已經分不清她到底是嶽淼淼還是柳巖。

除了這公認的閃光時刻，我更喜歡她在網咖迷幻燈光下沉默不語的鏡頭。

在這難得的獨處時光，她終於有機會停下來審視自我。

是迷茫？還是放鬆？又或者後悔？

在靜靜發呆的幾秒鐘內，誰也拿捏不準她的內心變化。

放空和留白，無疑是呈現人物內心幽微情緒以及製造想象空間的最佳手段。

更值得高興的是，捕捉真實情緒、與觀眾達成共情，出道多年的柳巖終於閃爍出一個演員應有的光芒。

騙來的愛情

正如卓別林所說，“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

是否擁有悲劇核心與諷刺意味，此乃評價喜劇的黃金標準。

導演申奧談喜劇創作

正因如此，不難發現《受益人》的悲劇底色——

它在本質上是兩個邊緣人物相互救贖的故事。

為什麼這麼說？

電影裡其實埋了一個關於吳海人生的隱喻。

首先是片中出現的諸多性暗示——

吳嶽二人見面時反覆提到的生理期、鍾會計遞過來的套、醫院標語的特寫、吳鍾二人在樓道里的小誤會、球桌上的曖昧互動。

以上都指向一個殘酷真相——

在被生活狠狠捶打的時間裡，“吳海”其實慢慢失去了“雄起”的本能。

在做結紮手術之前，他不顧一切的狠勁兒就已經被閹割。

最後，是什麼讓一無所有的中年廢柴找回勇氣，試著第一次自發做出選擇，或者說真正去“硬”氣一回？不正是嶽淼淼的一片真情。

在切換到淼淼的視角之前，我還想給本片“洗白”一回。

儘管有很多人吐槽本片中現實主義的膚淺，但我卻敏銳察覺到主創對消費主義時代的審視與反思。

在一篇名為《暴富遊戲：城鄉結合部的美麗網紅們》的文章裡，作者勾勒出了一副當代女主播的殘酷圖鑑。

在賺快錢的誘惑下，許多年輕漂亮的姑娘義無反顧投身直播行業。

有的成為金字塔下的炮灰，有的則有幸受到青睞，躋身網紅行列。

很快，這些“幸運”的美妝主播們紛紛在演算法和資料的逼迫下，被異化成一臺無情的直播機器，時刻不停。

在她們極端單調重複的生活裡，唯有網購奢侈品、肆意揮霍才能浸潤她們空虛麻木的心靈。

文章出自穀雨實驗室

這樣的社會觀察和抽象思考全化作漸變色彩的顏料，一筆筆塗抹在嶽淼淼身上。

她的裝扮浮誇，妝容豔麗到快要看不清眉目，無時不刻不被美顏濾鏡包圍。

再加上北漂多年，卻找不到安身之所，全靠數不清的快遞為她壘出稀薄的安全感，這就漸漸與文章中的身影們重疊。

追根到底，她與吳海只是底層小人物的兩種面目。

可就是這樣兩個卑微角色碰撞才一起，卻慢慢發酵出化學反應。

在遇見吳海之前，嚐盡人情冷暖的她已經認命，放任自己在虛假人設裡沉淪。

可自從兩人正式交往，除了替對方買東西，她再也沒有“臨幸”過快遞小哥。她的慾望被另一種真實、接地氣的生活方式填滿了。

“我以為自己要孤獨終老了，但我最終還是等到了那個讓我做真實自己的人。”

“我不能吃辣的，直播時吃亂七八糟的時候，早就把胃搞壞了。”

“我不稀罕膝上型電腦，我就想要這個電動滑板車。”

恰到好處的伏筆和暗釦，既是對人物光弧的增色和填充，也成為兩人彼此救贖的密碼。

誠然，作為新人導演的作品，電影在劇情邏輯方面還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兩人漏洞百出的騙保計劃、太過傻白甜的女主人設、男主在行事動機上的欠缺。但這些都不妨礙它是一部合格的喜劇電影。

甚至於作為一部喜劇，《受益人》算得上超常發揮。

它居然做到了諸多愛情片也做不到的事：以溫柔的力道戳中了觀眾的淚腺。

僅僅是這一點，就足夠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