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朋友問我，最喜歡哪部電影？

這個問題無疑導向標題，或者說看了這麼多年的電影，無論是什麼情節，大概都無法超越我心中的這部經典。以編劇麥兆輝的豐滿度和情節化來說，《無間道三部曲》應該會永遠被觀眾所記憶，就如同這齣戲所強調的「無間」主題，還有那充滿了佛教信仰的濃厚色彩，更多的則是對於人性的控訴和強烈的情慾表徵。

我身邊十之八九都會覺得《無間道1》最經典，但我卻覺得《無間道2》拍的最精彩。

並不是說前一部拍的不好，相比三部當中，《無間道2》是我覺得人性刻畫最細緻的，也更突出「無間」的主題。

假如《無間道系列》沒有第第二部的貫串，僅有前作《無間道1》與《終極無間》，絕對不會如此讓我難忘，特別是講述這麼一個複雜的故事，並且將「無間地獄」的恐怖，從倪永孝口中化為一句簡單的臺詞：“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沒錯，今天就來聊聊倪永孝。

一定有人問，一個反派人物有什麼好說的！

我沒有試著讀完李牧童《無間道》的小說，只是感覺很多觀眾扭曲了《無間道》系列的本質，也沒有看穿編劇所設計的種種細節。

而在這樣的細節上，我甚至認為：《教父》系列電影，根本就比不上《無間道》系列的豐滿度。

譬如，黑道大佬倪家的人物設計。

掌權者——坤叔，倪坤。「坤」為地，掌握天地乾坤的香港黑道老大，就該有點地下又見不得光的表徵，所以通過名字可以看到這個人的性格。

倪家的兒女，想必有「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這樣的輩字排名，雖然電影裡面沒有特別指出倪永孝的兄弟們叫什麼，除了同父異母的弟弟陳永仁之外的名字，但絕對可以猜得出來，必然就是這幾個字。

如同倪永孝之取名有著“你（必須）永孝”的命令色彩，這個角色從頭到尾都訴說著對於家族的忠誠，而且有著強烈的孝道意味，所以倪永孝不是長子卻繼承了父業，當了黑道老大，其實也是悲劇。

所以「孝」在《無間道》中究竟是怎樣的概念？

一個人的孝順，或者另一個人的仁慈，是否就是對於所有人的悲劇？

《無間道2》好在好在顛覆，以一個兒子繼承家業的方式，或者是一個黑暗勢力看待傳統子承父業的手段，亦或一名警察痛苦揭發兄弟的犯罪惡行，所有的橋段設計，都可以看出許多端倪。

我認為整個《無間道2》裡最精彩的就在吳鎮宇演的倪永孝身上，儘管他不像兩大男主角劉健明與陳永仁那樣佔據著主要篇幅，然而從頭到尾關於「孝」的透徹描述，就表現在這樣的角色身上。

我很喜歡吳鎮宇眼神之中的那種偏執而神經質的光芒，他演得太經典了，氣勢磅礴，縱然將角色表現得非常有深度，可惜沒得到任何獎項，覺得有點可惜。

以故事敘述來說，死亡真的是個極好的壓軸，對於倪永孝，這是必然的結局。

他拿槍指著韓琛的頭，卻沒有扣動扳機，他倒在弟弟的懷中，發現了陳永仁是警方臥底時，就在他死亡的頃刻間，倪永孝默默掩上了異母弟弟的衣襟，無聲地死了。

當倪永孝竭盡全力保護的全家人都死了，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我曾設想自己是編劇，卻怎麼也無法想出更妙的設計。

一個黑道出來跑，還能怎麼還？除了葬送自己與家人，還能如何為他找到救贖...

這是《教父》系列所寫不出的情節，有了因果關係，也有著強烈的宿命味道。

但不可否認的是：要解開《無間道》的因果，這部類似前傳的《無間道2》，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

所以，我開始深思，一個壞人骨子裡的“好”，以及那種種的悲劇，都是電影裡面使人無法忘懷的巧妙設計。

一個人勇敢地上了檯面，不像所有的人都幾乎在背後有著不為人知的種種勾當與意圖，而且強勢地站在最前面來回頭維護著自己的家庭和親友，有時殘忍、冷血、機智，面對妻兒、母親、兄弟和姊妹卻能表現出熱誠與關愛，這個人就是倪永孝。

什麼是最痛苦的事？此身此心所受的懲罰，永遠沒有終結。所以片名取得特別好。將宗教信仰投射到電影之內，並且賦予最有深度的解析，為何第二部的海報上，將所有三部曲都死了的角色，全列在其中，而只有兩個人沒有出現在前後兩集的故事，只現身於第二集，作為貫串全劇的亮點，就算屬於正義的一方，卻無法攤在Sunny底下。

只有一個人的目的能顯得光明正大，即便他是一個黑幫老大，這個人還是倪永孝。

而在承先啟後的故事中，倪永孝不是戲份最多的男主角，而是一個居於最耀眼地位的男配角，在看《無間道2》海報之中，上面所有回頭的重要角色，倪永孝的臉居於中間，看似在人牆的最後，其實卻是所有人站的最前面，即使身影顯得最小、最遙遠。

因為在一切的因果報應之中，倪永孝才是全劇真正的推手。

像陸警官（胡軍飾）被汽車炸彈炸死、Mary刻意被謀殺撞死，基本上都顯得比較無辜，而這些事件也成為後來黃警官 、韓琛兩派互鬥十幾年，屬於彼此之間亦敵亦友、咬牙復仇的「無間地獄」，讓他們活得都很痛苦。

當然，為了想要當個好人的劉健明、陳永仁，同樣活得非常痛苦，這兩名臥底的鬥爭持續了三部之多，可見得要在黑暗中生存，又是多麼難以忍受的悲哀。

只有一個人能夠死得心安理得，而且「出來混」也「還」得徹底，那就是倪永孝。

倪永孝殺任何人都毫不留情，這可以說是殺人不眨眼的一個黑幫教父，但他卻維護著臥底的陳永仁，並且在死亡之時，還能做到最後的保護。

倪永孝對於自己的家人來說，不就如同一個“聖人”一般嗎？

由於第一部的精彩，導致第二部彷彿沒有什麼可期待的內容。

《無間道2》可以說是一場龐大斗爭的號角，在第一部和第三部的大規模戰爭開拔前，兩隊人馬分別站定屬於自己的位置，每個人都在射程之內，無論是臥底的內鬼，或者是指揮大局的黑幫與警察，每個人都在玩一手好牌。

可以說，《無間道2》拍得最好，就在於細節的細膩，出場人物的內在豐滿。

電影沒有交代，為什麼倪永孝如此在意家人，或者還可以重用父親在外面養的私生子，一般人是根本做不到的，特別是這個異母弟弟還有個警察的敏感身份。

倪永孝是一個好兒子、好父親、好丈夫、好哥哥，往往能在小地方瞧見他的溫情，譬如拍照前摟摟妻女，會用柔和的眼神望著兄弟，會拍著姊姊的後背安慰她，在家庭之中的倪永孝，簡直完美得讓人無法想像。

但是，一旦踩到他的底線，這個男人的智商和陰狠交織起來，組成了完美的教父，他可以冷酷得讓人發寒，深沉得充滿警惕，特別是幾回面對警察或四個老大的神情。

即使，當他殺死跟了自己七年的保鏢，親手開槍打死這個警察的臥底，他眼中的冷凝可以嚇壞觀眾。

倪永孝真的是個例外！

倪永孝不在乎自己要繼承的事業是多麼黑暗，不區分好人和壞人，因為他早已選擇了立場，在他眼前只有兩種——敵人和親人。

倪永孝很愛他的家人，那些人也是他唯一認可的，除此他可以冒很大的險，殺很多的人，無論對方是黑道小頭目，或者是韓琛的女人，只要犯了他的禁忌，對他的家人下手，倪永孝可以義無反顧、坦蕩地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賭桌，並且強勢而全面地對抗所有的敵人。

光是倪永孝這個角色的複雜度，以及圍繞在故事主線的種種伏筆，這是同類型電影從沒有著墨過的重點。不單是家人、慾望、仇恨、怨懟而已，這樣的一個黑幫老大，或許思考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好人壞人」可以概括的。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教父》無法讓我產生這樣的感動，或者從角色分析的時刻，明顯感覺到好萊塢電影缺乏了諸多元素，甚且覺得《無間道》系列大概是自己這20年所看過的最好作品。

許多觀眾可能沒有注意到《無間道2》中的一些小細節。

他的爸爸坤叔被殺的晚上，所有的家人都茫然失措，只有倪永孝站起來，說是要去給父親買包煙，神態寧靜而從容。買菸不需要多少時間，但僅是倪永孝下樓的功夫，撥了兩通電話就解決了四個要反水的老大。

倪永孝很懂得掌握時間，他永遠從容面對挑戰，那是因為對手從未發現他的弱點，而他很早就準備殺掉那四個老大，但卻忍耐到最合適的時機，一舉成功，倘若不是韓琛接到老婆Mary的電話，絕對能永除後患，如此一來也就不會有後面的故事了。

在時機到來之前，倪永孝堅忍沉默，為了安排一切，他甚至舉辦了一次家庭聚會邀請四個老大與韓琛都來參加，其樂融融地跟他們坐在一起抽雪茄。

倪永孝是個內心世界貌似複雜、實際上卻單純透徹的人物，只要設定目標，他可以做到最好，就像他從最初就決定要為父報仇仇，但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時機到來，奮力刺出最凶險的一擊，對韓琛、對黃警官，也對Mary這個女人，他誰都能下狠手，可以說內心十分複雜。

倪永孝在警局的時候，早就明白身邊有內鬼，臥底是誰大概也確認了。但他在被陸警官、黃警官審訊時，卻面無表情地等待著，當他開啟皮箱拿出錄影帶的時候，面部帶著異乎尋常的冷漠，刻骨的仇恨與勝利之後的隱忍，依舊隱藏在平靜的外表之下，這個男人永遠能夠在最危急的時刻，展現出難得的鎮定。

但是，倪永孝卻有兩度失去了控制。

第一回在大排檔，黃警官見到他帶韓琛與兄弟們，用香菸和簡單的飯食祭拜父親倪坤，故意嘲諷說“要開香檳慶祝”他爸爸被殺，倪永孝馬上變臉，差點演變成與警方公開械鬥的局面。

這是因為「孝」。

第二次同樣在大排檔，這回韓琛依然也在場，可是卻由忠心的小頭目轉而為反叛的最大敵人，倪永孝明白韓琛與警方聯手，卻沒料到韓琛也能跟曾經對他開槍的泰國毒梟都能聯手，並且挾持了他藏匿在夏威夷的家人，這時倪永孝幾近瘋狂，因為韓琛掌握了他遠在夏威夷的所有家人。

所以往往韓琛第一個要借刀殺人的物件，就是埋伏在身邊的陳永仁，這是最明顯的臥底復仇者，即便電影或影帝梁朝偉本身都沒有特別演出來。

這是韓琛的大智慧。

如果大家再回看一遍《無間道2》，如果仔細注意過電影的觀眾，或許不會像我這般深入研究，連倪永孝手中的黑槍都沒有開保險也會注意到。

倪永孝當時如此激動，甚至失去控制地拿槍指著韓琛的頭，其實並不是真的打算要殺死韓琛，而且他全家人除了異母弟弟，十幾個都被韓琛綁架了，他不會那麼傻，用發洩情緒的手段害死自己被泰國毒梟Paul監禁的所有家人。

劇情就弔詭在這裡：韓琛與警方合作，黃警官率領大批人馬前來包圍。

本來，黃警官沒有開槍的理由，但他還是開槍了，因為倪永孝的做法按照法律來說並不致死，頂多不過被拘捕和終身監禁，然而要為袍澤之死復仇的黃警官，選擇的是開槍殺人，在合法制度下殺死倪永孝是他的願望，也是屬於日後他內心「無間地獄」痛苦的淵源。

而倪永孝依然遵奉銘記在心的父親教誨——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

倪永孝沒有放下槍，卻也沒有開槍，明明每個人都看見了這樣的態勢，卻沒有人能夠阻止，臥底的陳永仁無法阻止，想要復仇的黃警官不會停下，打算藉機殺死倪永孝的韓琛自然樂見其成，所以倪永孝中槍死去。

他準備為自己的所做所為還債了，這個男人在香港迴歸、黑幫時代終將結束之前，用盡了全部力量，本想以自己的死，讓韓琛沒有殺光他全家的正當理由。可以說倪永孝考量很多，甚至連弟弟陳永仁都能掩護，為了所有的家人，倪永孝做了一次又一次的犧牲，奉獻出華麗而無奈的掙扎，卻依然不得不面臨自己的死亡。

因為倪永孝曉得：他一定會死。

問題是，他死了，能不能確保家人都能活著？

這位香港教父耗盡了所有力量，但是他的死亡，卻顯現出一種痛苦的終結。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了他臨死的表情。

吳鎮宇絕對明白了劇本的精髓，那眼神之中的釋懷，那表情底下的安慰，還有那神態裡面的從容，倪永孝之死，訴說著這個角色免於痛苦的自由，以及最後的解脫。

韓琛本來就不是那麼狠心的人，這是倪永孝的認知，他覺得韓琛可以放過他躲在夏威夷的家人，只要自己死了就是償付韓琛老婆Mary被殺的代價，然而這點卻料錯了，因為韓琛有個更殘忍的泰國朋友，而且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抓住了倪永孝的弱點。

黃警官同樣抓住了倪永孝的弱點。

最早他慫恿Mary殺死倪坤，派倪永孝的弟弟陳永仁去當臥底，算計到後來兩人的配合，卻沒有意料到韓琛的冷血轉變，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掌握著倪永孝的弱點，讓每個人都無從掙脫，甚至是他自己也如此。

《無間道》系列其實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個由種種悲劇串連起來的諷刺。

在最後的場景，大批警力包圍著大排檔，倪永孝知道自己逃不出生天，又怕自己被關起來，日後夏威夷的家人必然會成為威脅的標靶，於是他默默掩上了弟弟陳永仁的衣襟，把內鬼的祕密永遠埋藏在心中，只有死人才不會洩漏祕密，即使是自己也一樣，倪永孝完成了自己的最終使命。

同樣地，他也塑造了陳永仁的命運：這個異母弟弟就算是為了警察辦事，只要自己死了，他肯定會為自己對韓琛復仇，無論是於公於私。

再回顧一個鏡頭，回到殺死四個老大之後，倪永孝對手下“執行家法”的槍決場面。

如果觀眾注意看，絕對會捏把冷汗，因為到了電影最後，倪永孝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親弟弟是警方的臥底。

沒錯，倪永孝早就曉得了。要不然，他明明要殺死跟了自己七年的保鏢，為何卻面對著陳永仁說話？

倪永孝在殺人之前所說的話：“四年前我給過他們機會，他們沒要。”

接著他面對了陳永仁，瞪著他說：“如果今天我給你機會，你要不要？”

如果從這一段跳到電影最後的結局，倪永孝中槍倒在地上，摸出弟弟陳永仁懷裡的錄音機，卻馬上塞回弟弟的衣服裡，還有陳永仁那對著韓琛與黃警官充滿仇恨的目光，就可以明白前因後果了。

看完第二部的同時，可能觀眾也會分為兩種心境，一是好人都死光了，二是壞人都沒事，例如無視於泰國毒梟殺死全部倪家人的韓琛，或者是依然潛伏於警界的劉健明。

這部電影最了不起之處，就在於許多懸念可以持續衍義下去，像是黃警官與韓琛的鬥爭，亦或兩名臥底在黑白兩道的殘酷生存。

但在倪永孝身上我從未懷疑過人性中最純善的一面。

倪永孝為了他的家人付出，自始至終，直到最後倒下為止，他都在奮鬥著。

他圓滿了，因為他死了。

所以，好人？壞人...真的重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