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跋山涉水來自遠方,
深谷彌霧,
大海咆哮,
海浪激盪,
我孤寂地到處流浪,
並永遠嘆問,
“往何方?往何方?”
這裡的太陽多麼淒涼,
花朵枯萎,人生渺茫
人們的話空虛冷漠
我四處孤獨地流浪。
故鄉啊,故鄉。
你在何方?
——呂貝克
這首詩是舒伯特同名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中的歌詞,也是《流浪者幻想曲》貫穿始終的一個思想主題。
相比於令舒伯特名垂青史的600多首藝術歌曲,他的鋼琴作品一直隱藏在聲樂作品耀目的光環之後。但隨著一代代鋼琴家不斷地演繹,舒伯特的鋼琴作品逐漸被更多人了解、欣賞,終於放射出其應有的光芒。而《流浪者幻想曲》可以說是舒伯特中後期最為成熟、龐大的鋼琴作品之一,也是他出眾的藝術歌曲與鋼琴作品的一次完美融合。
在接到《流浪者幻想曲》的邀約之前,舒伯特剛剛完成了他著名的《“未完成”交響曲》。或許是受此影響,這首單樂章奏鳴曲有著十分鮮明的交響樂特徵:它有著巨集大的和聲,大量的模仿器樂音效的彈奏技術,也繼承了古典交響樂的樂章安排,同時,作為一個在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間承上啟下的作曲家,舒伯特在創作這首作品時也蘊含了大量的個人情感表達,使其有著優美的歌唱性旋律。
《流浪者幻想曲》描繪了一個迷茫而孤寂的旅人,在黑暗的迷霧之中依然嚮往著遠方,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舒伯特在創作《流浪者之歌》時,恰處於人生的低谷時期,正如歌詞中所描繪的,他漂泊在外,孤苦無依,或許正是這份孤獨,使他與呂貝克的詩句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創造了“流浪者”這一具有十足代表性的藝術形象。它就像一座可以不斷加以挖掘的寶藏一般值得珍視。在此,我們不妨著眼於三位最具代表性的鋼琴家對這首作品的演繹,探究誰才是真正的“流浪者”。
布倫德爾、阿勞、波利尼這三位鋼琴家都以對舒伯特鋼琴曲優秀的演繹而著稱。布倫德爾是20世紀德奧鋼琴學派承前啟後的代表人物,早期致力於李斯特作品的演奏並聲名遠揚,後期則投身於對舒伯特、貝多芬等作曲家鋼琴作品的研究之中,被認為是當今最為權威的舒伯特作品演奏者,本文主要對他於20世紀80年代錄制的版本進行分析。阿勞的演奏生涯涉獵極廣,早年享有“炫技大師”的美譽,他對舒伯特作品的詮釋頗富盛名。波利尼是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演奏風格理智爽朗,頗具氣勢,他於1973錄製唱片DG 447 451-2中的《流浪者幻想曲》也是非常受歡迎的版本之一。
《流浪者幻想曲》的第一樂章繼承了古典交響樂的曲式安排,是省略了再現部的奏鳴曲式。在C大調上開始的四部和聲和絃氣勢巨集大,格調明朗,也為整個樂章奠定了一種積極、Sunny的情感色彩。在第一主題的演奏中,布倫德爾採用了更加連貫的踏板和稍快於另外兩位鋼琴家的速度,令整個樂段的風格變得更加柔和而明快,此外,揚-抑抑的主題也處理的更有對比性,弱拍的兩個八分音符似乎隱藏於強拍位置的四分音符之中,使曲調更富有生機,似乎是旅人帶著愉悅的心情,沐浴著和煦的Sunny在春日裡踏青,整段演奏給人以輕鬆而愉快的感受。阿勞與波利尼在這段演奏中,明顯要莊重許多,開篇的和絃集中而有力,主題鮮明。有別於布倫德爾,他們所塑造的“流浪者”這一形象在此處是果敢堅定的,他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昂首闊步地前進著的。隨著樂曲的進行,波利尼將88小節至110小節處理得強弱對比突出,非常具有戲劇化色彩,表現了流浪者在旅途中內心的衝突,但是在接下來富有歌唱性的片段中卻顯得更加理性。與其產生鮮明對比的是布倫德爾在這一段裡,有著很明顯的歌唱感,節奏相較之前有較大幅度的減慢,為旋律的起伏和由歌唱所帶來的適當的節奏彈性創造條件,使其更具浪漫主義的色彩,也融合了更多演奏者的情感。由於舒伯特的鋼琴作品受到聲樂作品影響很大,大量的樂段有著優美而富有歌唱性的旋律,低聲部則經常配以常見的聲樂伴奏型,故而布倫德爾這一段更富有歌唱感的演奏,無論是聽覺趣味孩是對舒伯特的理解,都要稍稍勝於另兩位鋼琴家,同時也延續的他在第一樂章塑造的心情愉悅的“流浪者”形象。相較另兩位鋼琴家較為平和的結尾,尤其是布倫德爾的逐句減弱與強音上的延音踏板,波利尼的演奏顯得十分利落,突強位置音色乾脆,與後面弱拍的對比格外強烈,依舊是一個倔強而有骨氣的流浪者的形象。
阿勞
第二樂章是充滿了迷茫和夢幻的柔板樂章。作為變奏曲式,它的變奏主題直接來自於舒伯特的同名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在主題展現時旋律深沉而低緩,一個疲憊的旅人形象呼之欲出。而這短短的八小節之中,阿勞的演奏用了近一分半鐘的時間,將主題長——短短這一節奏型所傳達的厚重、孤寂感更加鮮明地表現出來,在他的演奏裡,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夕陽西下之時,奔波跋涉了一整日的“流浪者”拖著疲累的身軀,緩緩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而布倫德爾與波利尼的演奏在一分鐘左右,明顯使旋律更加連貫,富有歌唱性。在一段左右手交替演奏,較為激烈的經過句之後,仙樂般的第三變奏再次將主題娓娓道來,波利尼和阿勞在這段中都表達了迷茫的情感色彩,些許的彈性節奏加強了這種迷茫和無奈。布倫德爾在這一變奏裡則更平和安詳,旋律起伏明顯,有著與另兩位鋼琴家截然不同的情感表達,“流浪者”在疲憊之中,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的故土,想起了往日與家人共度的快樂時光,心中充滿了幸福而甜蜜的幻想,沖淡了一身的疲勞,心境也逐漸平和下來。總的來說,三位鋼琴家對第二樂章的演奏區別是比較明顯的,布倫德爾似乎並沒有著意去刻畫孤寂的氛圍和疲憊迷茫之感,他的演奏整體上更加趨向安寧的氛圍,幾段變奏都是比較柔和的。阿勞的錄音版比其餘兩位多用了近一分半鐘的時長,其情感表達是三位中最深刻的,將“流浪者”的孤寂和迷茫之感演繹得淋漓盡致。
布倫德爾
第三樂章一掃之前的的陰鬱,樂曲變得朝氣蓬勃起來。這一急板樂章在樂曲中起到了“諧謔曲”的作用,第一樂段由前一樂章結尾的ppp力度直接進行到ff,給人一種撥雲見日的重生之感。本樂段大量的強弱對比有著豐富的戲劇性,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態。布倫德爾的演奏是相當靈巧、歡快的,但相比之下,他的演奏由於踏板較多,缺少了由長—短短節奏型帶來的堅定之感。但是筆者認為,第三樂章與第二樂章產生的強烈對比,是需要一定的莊重感來表達“流浪者”放下自己的痛苦,轉而用積極向上的心態面對風雨,布倫德爾則顯然是通過輕巧和歡快來驅逐之前的憂鬱。樂曲的第二樂段在大量的和絃與琶音中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在第四樂段處,樂章的性格有了轉變,這很明顯是一個充滿了抒情色彩的段落,在這一段中,三位鋼琴家都把速度放緩,波利尼的演奏比較平和,而布倫德爾則充滿柔情。在接近結尾處,布倫德爾做了一個明顯的漸強漸弱的處理,這是樂譜中所沒有的,這樣處理能更充分地與接下來ppp做出對比,也使旋律起伏有致。
在第四樂章裡,顯然舒伯特在開始時打算以一個賦格樂章做結尾,調性回到了C大調上,奠定了本樂章積極Sunny的性格。賦格片段的開始,左右手的主題、答題都採用了八度的形式,並延續了長—短短的節奏形式,更增添了一份堅定無畏之感。與第一樂章類似地,布倫德爾在演奏時非常強調四分音符,而八分音符的觸鍵更加輕巧,整個賦格片段音樂非常具有流動性,呼應了布倫德爾在第一樂章著意塑造的積極向上的“流浪者”形象,與此同時大量的八度更添一種勇敢與無畏。另外兩位鋼琴家的演奏更莊重、堅定,尤其是波利尼,在彈奏節奏非常穩定,使得著一段旋律有著近似於進行曲的風格。在這段賦格之後,舒伯特轉向了快速跑動的有著炫技成分的旋律的創作,布倫德爾在每兩組跑動之間改變了音色,第二組的音色較為柔和,音量也更低些,這種對比的處理使這一段除了右手跑動與低音旋律之外有著更加豐富的層次感。而在之後右手旋律部分,他的演奏風格也更傾向於活潑有生機,而非強奏帶來的莊嚴和輝煌感,使本樂章在其固有的熱烈的結束外,融入了其他的性格,使強弱對比有致,音色變化豐富。但是在整首曲子結束之前的琶音,波利尼與阿勞都彈出了輝煌,熱烈地推向結束之感;布倫德爾則繼續他的風格,將琶音所用的力度減小從而突出和絃,這樣的處理使得“流浪者”稍顯疲態。三位鋼琴家在第四樂章的演奏上風格較為相似,都將曲終的輝煌熱烈很好地表現出來,不過就聽覺趣味而言,布倫德爾對第四樂章的演繹確實要稍優於另兩位鋼琴家的錄音版本。
三位大師的演奏各有其特點與匠心獨運之處,相比之下阿勞和波利尼的演奏更趨向於古典的風格,在個人情感的融合上比較理性,強弱對比突出,令整首樂曲有著電光火石一般的輝煌炫目。波利尼指尖下的“流浪者”充斥著昂揚的鬥志,從頭至尾都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阿勞在第二樂章裡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令一個的邁著沉重而疲憊的步伐的“流浪者”形象呼之欲出,和實是可圈可點之處。而布倫德爾的演奏風格與另兩位有著很大的不同,他整首樂曲都演奏得更加輕快靈活,在抒情片段更有一種浪漫主義風格。在樂曲的四個樂章中,“流浪者”的情緒有著顯著的不同,或是輕鬆愉悅,或是疲累迷茫,或是安寧嚮往,或是勇敢堅定,布倫德爾在遵從舒伯特樂譜的同時,使“流浪者”的性格更加飽滿。就三版錄音效果而言,阿勞在20世紀50年代錄制的唱片或許由於年代較為久遠,雜音有些多,布倫德爾與波利尼的版本就清晰很多,細節處理可以聆聽得更加清晰明確。如果要從三位鋼琴家演繹的“流浪者”中,選出一個更豐滿、更真實的,那麼筆者認為應當是布倫德爾所塑造的形象了,它值得我們反覆地去聆聽、感受。
舒伯特的“流浪者”憑藉著獨特的藝術形象,獲得了多位鋼琴家的青睞。肯普夫、裡赫特等鋼琴家也曾演奏過《流浪者幻想曲》,其中不乏對“流浪者”獨到的理解與詮釋。而今,這首樂曲依然是音樂會上經常被演奏的曲目之一。一千個讀者的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流浪者”在不同的演奏者的心中也擁有著不同的性格與形象,並且在相互碰撞與交流中,日趨豐滿;而我們也期待著不斷有上佳的演繹展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