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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大宅門》導演郭寶昌組織了一次中國第五代導演的大聚會。他帶了劇本到宴席上,原本只想順便讓張藝謀看看,沒想到變成了那場聚會談論的焦點。

張藝謀又補充:“咱們說的一天的概念不是正常工作時間,而是二十四小時之內,您隨便用。”

當年的第五代導演們,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不要說義務客串,就是重金聘請,也沒有一個戲花得起這個錢。

話傳到投資商耳朵裡,命令郭寶昌一定要將客串演員寫進合同,用來宣傳。

▲ 郭寶昌片場舊照

郭寶昌拍片心切,萬般無奈,只好把哥幾個湊一起簽了一個名為“走到一起來”的合約,由凱歌牽頭,底下有藝謀、壯壯、何群、姜文、侯詠、顧長衛、呂樂等一連串的名字。

願意義務幫忙客串,是因為他們知道,《大宅門》這個本子,郭寶昌想了不止40年。

《大宅門》講的是老北京百年藥鋪百草廳的故事。現實中的百草廳,是大清末年的同仁堂,也是郭寶昌的家。

只不過,他是被買進門的。

▲ 同仁堂老藥鋪,始建於1669年

郭寶昌原名李保常,1940年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工人家庭。舊北平到處都是日本人,老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

生母沒轍,為了80大洋把他賣到河北沙城。他三姨知道了,又借貸贖回,轉手賣給京城郭家賺差價。

郭寶昌最初的記憶裡,自己的母親叫郭榕,是同仁堂樂家四爺樂鏡宇的二房太太。對應到劇裡,郭榕成了香秀,樂鏡宇成了白景琦,郭寶昌自己成了李天意。

▲ 郭榕與郭寶昌母子合照

郭榕走進大宅門,也是因為貧窮。她原本是被賣到同仁堂老太太身邊使喚的抱狗丫頭,26歲那年,已是70歲高齡的樂鏡宇看上了她。

為了在樂家立足,郭榕把養子郭寶昌領進大宅門,教他怎樣“當個爺”。

別人家的小孩還在院裡捏泥巴的時候,郭榕就訓練郭寶昌抽菸、喝酒、飆戲、拳擊、看芭蕾,給他換了一輛又一輛腳踏車,放任他晚不睡早不起,還說:“沒這手功夫,你就對付不了酒席宴上那幫混蛋。”

▲《大宅門》劇照:香秀教李天意喝酒

養父樂鏡宇很疼愛這個養子,給他親自改了名字,“保常”變為“寶昌”。

寶昌沒事就鑽進樂鏡宇房裡聽故事,聽他講自己如何在家族中無法無天,氣走幾位教書先生,又如何被一位文武雙全的師父所收伏。

《大宅門》前40集的故事,就是這麼從養父那聽來的。

▲ 樂鏡宇

即使有養父的關愛,在同仁堂待的時間長了,寶昌還是漸漸感受到了自己在同仁堂裡的地位。

他並非正牌的少爺,而是養母貧寒的孃家人,少爺小姐瞧不起他的出身。

16歲那年,他對自己的命運產生好奇,便揹著養母找到一個算命很準的先生。

先生說的頭一句話是:“你自幼父母雙亡”。郭寶昌很警覺,問他從哪聽來的這些事。算命先生告訴他,不信就走。

接著,他又說了很多郭寶昌覺得費解的話。

他說郭寶昌23、24歲有牢獄之災,中年沒有錢花。郭寶昌心想真可笑,我家財萬貫,怎麼可能混得那麼慘?

嘴上說不信老頭說的話,他回了家就將到處聽來的身世捋出了一篇作文。

養母看見這篇作文裡對於自己早年“抱狗丫頭”的描述,氣得把文章燒了,還辭退了嘴不嚴的丫鬟。

▲《大宅門》劇照:香秀得知李天意寫作文

郭寶昌對同仁堂的第一次書寫,就如此夭折了。

1959年夏天,郭寶昌到了報考大學的年紀,那時新的政治風貌已經形成,同仁堂率先實行了公私合營。

▲ 同仁堂公私合營

他想考北大的中文系和復旦的新聞系。別人聽說後,對他說:“新聞是無產階級黨的工具,怎麼可能讓你這樣一個資產階級的狗腿子,去搞黨的新聞?”

後來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繫系主任田風看中了這個學生。田風對學校打保票:“我是工農階級出身,我來改造他。”

因為這句話,十年動亂把兩個人都捲了進去。郭寶昌被定為“反動學生”,田風也受到了迫害。

當時郭寶昌正在寫《大宅門》的小說,寫到三分之二被沒收,罪名是為資本家著書立傳。他等待著學校的處理,做的是刷廁所、掃劇場、刷油漆、刷汽車、稱煤球的活兒。

有天下午6點,他從煤球廠出來,和田風老師撞見,兩個人都低著頭,田風老師已經瘦得脫了相,郭寶昌就這麼走了過去。沒想到那竟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面。

一年過後,田風老師與世長辭。那年春節,已經在南口農場勞動改造半年的郭寶昌回家過年。為了擺脫資產階級出身,他反覆逼問養母郭榕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郭榕告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南口農場,告訴組織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以為自己的這種投機能得到好處,沒想到管理人員說:“你就是吃剝削飯長大的,你的骨子裡就是滲透者資本主義的罪惡,你渾身都長了反骨,所以出身對你沒有關係。”

郭寶昌當時太恐懼了,只想更徹底地擺脫這種身份,於是逼養母交出全部家財,這是一個25歲的青年在那個年紀證明自己立場的唯一手段。

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動員工作,郭榕才答應放棄一半股息。但郭寶昌覺得還不夠,於是再次勸說。

養母翻臉了,她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寶昌,你覺得有這麼一個資本家的媽不光彩是嗎?你可以不認我,自食其力成你的家,過你的日子去。我是不會交的。”

郭寶昌覺得養母是在逐他出家門,拿起破書包就走,臨出門前摔下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再回這個家!”

4年的勞改生活裡,郭寶昌每天都要做極為繁重的體力活,扛的麻袋有118斤重,睡眠時間嚴重不足。

同隊的小青年感覺日子太難捱,聽說郭寶昌讀過不少書,便把他弄到小黑屋裡,用茶點和水果招待他,讓他講《基督山恩仇記》和《悲慘世界》。

結果聽的人越來越多,訊息傳了出去,這種行為很快被禁止了。

▲《悲慘世界》

某一天,他感覺自己實在無法忍耐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想到了離開這個世界。

自殺之前,他把自己蒙在被子裡,掏出縫在衣服裡的女朋友照片,撕吧撕吧吞到了肚子裡。

接著他找到了一顆楊樹,正準備搭繩子的時候,七八個手電筒照過來,問他:“你幹什麼?”郭寶昌撒謊說:“我上廁所。”

在尿池子裡等了好久,那幫人非但沒走,還坐在附近的土坡上聊上了。

他折回屋子裡準備再試一回,結果那幫人又出現了。郭寶昌心想去他的吧,老子不死了,鑽回被窩,十分鐘就睡著了。

就這樣耗到了1969年,學校終於派人來接他們這些學生了。對方一伸手,說:“郭寶昌同志”,他高興得簡直不敢相信,捲起一床破爛兒就上車了。

三月份,他到了張家口四六一九部隊幹校,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矜持,說話、行動都逐漸囂張起來。

結果在抓“五一六”的運動中,郭寶昌又被抓上了審判臺,連女友都被逼著揭發他的罪行。

那是他最昏暗的時期,他只覺得前途一片渺茫。而這時竟然有一位少年時代的老友來看他,告訴他養母的近況:“你母親因為想你,哭得雙目已近失明啊!”

他按捺不住情緒,跟連隊請假回家。鑑於養母資本家的身份,他編的理由是探望親生母親。

一回到家,兩個人便抱在一起,郭榕的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不許哭,不許哭,我的眼睛不行,不能哭……”

郭寶昌用力咬著舌頭,不讓眼淚掉下來。他在家裡待了兩天,孃兒倆不提過去,不說未來,他只是一味地講笑話哄養母高興。

第三天,他不得不告訴養母,自己要去尋找生母,因為這是跟連隊請假用的藉口。此時郭榕已經跟他說過生母的下落,他輕而易舉便能找到家門。

▲《大宅門》劇照:李天意得知生母下落

郭寶昌以為養母會理解他的行為,結果她完全不能接受,兩眼發直地衝他喊:“狼,一隻養不熟的狼”。

1973年,幹校解散,郭寶昌被分到了廣西電影製片廠。33歲的他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他組建了家庭,做了程英的副導演,更重要的是,他終於有了時間和精力重新寫《大宅門》。

此時郭榕與郭寶昌的關係已達到了冰點,郭榕堅決反對他把同仁堂家族的事情公之於眾,“這不是自曝家醜嗎?”

她不再表達對兒子的依戀,反而對孫子疼得過分,數九寒天,她每天夜裡三點去春明食品店排隊買麵包,慣得小孩子除了高階麵包什麼都不吃。

後來郭寶昌和第一任妻子的感情破裂,小孩被母親帶走,郭寶昌最重視的《大宅門》手稿也被妻子燒了。

郭寶昌一下子變為了孤家寡人,而這時,以張藝謀為代表的第五代導演走進了廣西電影製片廠。

他們的畢業作《紅象》在廠裡播放,幾個畫面出來郭寶昌就傻了,“中國什麼時候出了這些天才,這是一群什麼人拍的?”

這些年輕人很快成立了青年攝製組,選定的第一個劇本是郭小川長詩改編的《一個和八個》。

樣片拍攝出來,“八一”廠的一位老演員氣鼓鼓地說:“拍的這叫什麼?黑糊糊什麼也看不清。”郭寶昌看了之後卻覺得“好得不得了”,認為中國電影需要這樣的叛逆,年輕人就應該有這種創新精神。

▲《一個和八個》劇照

為了讓影片順利上映,他親自給生產辦主任寫信,又在廠長和書記面前給片子好一通誇。電影局的人說什麼也不透過,郭寶昌就和他大吵一架。

種種努力之下,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才得以見世。從此,他們都稱郭寶昌為寶爺。

到了90年代,郭寶昌積累了一些人脈和經驗,又憑著記憶將被毀掉的劇本拼湊起來,將它起名為《樂家同仁堂》。

樂家的人聽說之後,提出了意見:“你是樂家的人,但你沒有樂家的血統,不能叫這個。”

於是郭寶昌把同仁堂改成百草廳,將現實中的人物進行模糊處理,最後是“七分真,三分假”。

1995年,郭寶昌選上了一家投資商,終於迎來了拍攝《大宅門》的機會。第五代導演們為了報恩,主動提出一同義務客串。

▲《大宅門》劇照:張藝謀客串

這件事給郭寶昌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四處找投資商,期望拍攝可以接續下去。

有老闆願意見他,說要他拉一兩個演員喝頓酒,但酒喝完了,再也找不到人影了。

四年過去,他見了80多個投資商,盡數黃了。有人不希望郭寶昌來當導演,去問張藝謀是否願意。張藝謀反問回去:“你清楚我和郭導的關係嗎?”

郭寶昌對這個機會很珍惜,特意去內聯升給演員們買了道具鞋,又到潘家園去找陳寶國磕菸袋的大痰盂,要記憶中家裡那種銅的,高的。

備選演員們看過了劇本,都紛紛表示對角色很感興趣,可郭寶昌對演員的挑剔程度比道具更甚。

初次投拍時,大女主白文氏的角色是郭寶昌的妻子柳格格來演的。

這話傳到斯琴高娃耳朵裡,她一咬牙,一個月減了十八斤。

楊九紅的角色選定也經歷了一番波折。本來這個角色是蔣雯麗演的,到了第二回,蔣雯麗提出來要換一個戲份很少的角色——嫁給照片的白玉婷。

▲《大宅門》劇照:蔣雯麗

何賽飛和斯琴高娃一樣看重這個角色。第一次試戲,她像瘋了一樣去撕扯孝服,賣力演出楊九紅絕望痛苦的一面。

直到喊了卡,她還在聲嘶力竭,只感到全身發麻,站立不穩。郭寶昌這才認可了這個演員。

▲《大宅門》劇照:何賽飛

每一位出演《大宅門》的演員,不分角色大小,都付出了不少心思。

陳凱歌為了演清朝戲把長髮剃成光頭;張藝謀拍了一天覺得自己沒入戲,要重拍;姜文一場五分半鐘的臺詞練了一天,一條拍下來無一錯處。

▲《大宅門》劇照:陳凱歌客串

主演陳寶國有時候一天要拍70多個鏡頭,作息完全紊亂,只能每晚吃安眠藥入睡。

有一次組裡的演員約好了去打麻將,到點了“三缺一”,不見陳寶國出現。

雷恪生去到他房間門口打電話,發現手機就在裡面響。他心想壞了,這不是出了什麼事吧,就從陽臺爬了進去。他使勁拍陳寶國,半天才拍醒過來,原來是安眠藥吃多了。

《大宅門》播出後,以平均15.01%的收視率創下了新世紀以來的新高,還在香港翡翠臺黃金時間播出。

同仁堂家族看到了這個劇,認為他在“揚家醜”,對公眾表態道:“這個劇寫的不是同仁堂”。

第一部拍攝完,郭寶昌又開始拍攝第二部。對於家族中人的反對,他面向公眾說:“不肖子孫郭寶昌對不起列祖列宗了!”

“為了事業,忠孝不能兩全。”

大宅門播出時,距離養母郭榕去世已經22年。後來郭寶昌上了一些節目,每次提起養母都會用很多美好的詞彙去形容,而自己則是“卑劣”和“軟弱”。

養母在世時,郭寶昌連總導演都沒當過。她沒能見到《大宅門》最終的樣子,也不會知道兒子會在自己離世以後,湧生出那麼多的愧疚心。

送別養母時,三姨告訴他,郭榕留下的最後三個字是“無牽掛”。郭寶昌說:“這是對我的恨,或者說是對我愛極了的恨。”

《大宅門》片頭曲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個年輕人,跪在大門前,低頭認罪。

郭寶昌說:“那個年輕人,是我”。他所有的愧疚,都留在了在這一幕。

1969年的大年三十,郭寶昌做了一件,這一生中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 片頭曲一幕

那是他在學校牛棚關了一個月放出來的日子,他肚子很餓,花了一塊錢點了五碗擔擔麵,卻還是沒有吃飽。

寒冷的風颳過他的全身,他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怎麼樣了,於是他走回了東華門舊居。到了門口一看,舊居已經改成大雜院,住進去的人都是生面孔。

他只好走去母親給他準備的前門房子,有人看見,告訴他:“郭榕不住在這,在下四條的簡易房“。

▲ 1940年的前門大街

他來到下四條,養母正在搬一個箱子。郭榕看見兒子,像看見一個天外來的怪物一樣,愣了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一會,她嘴裡蹦出幾個詞:“沒法兒活,沒錢,賣箱子” 。

從前大宅門裡穿著綾羅綢緞的郭榕,如今就住在一個七平方米的小屋。郭寶昌環顧四周,低矮、簡陋,他坐到了門口一張小方凳上。

過了會,養母的語氣軟了下來,言語中流露著希望兒子回到身邊的想法。

郭寶昌想了想,說:“三年前我勸您放棄股息是對的,可您把我趕出了門。回來可以,但你要承認當時不願意交家產,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郭榕喃喃道:“當初的形勢……”郭寶昌打斷了她:“一定要承認你錯了,我才會回來“,說著他拿起包就要走。

養母一把抱住他:“兒子,我養你這麼大不容易,我想你,你不能走。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找過你的同學,到你們學院去過。”

養母哭了,郭寶昌又坐了下來,他說:“那好,我可以不走。您說,您錯了沒有?”養母不回答,只是低著頭默默擦淚。

郭寶昌沒再理會母親,毅然推門而去。天已黑了,外面正飄著小雪,他匆匆走向衚衕口。

昏暗的路燈照著小雪,郭寶昌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呆呆地站在雪中,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他終究沒有軟下心來,轉身走出了下四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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