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演員,記住了一部電影,又因為這部電影,讓我們看到了什麼叫演員與角色的融合,這應該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對於姜文來說,在他還沒有成為導演之前,我是從謝晉的《芙蓉鎮》這部電影中認識他的,那時候,他是一個演員。不過,因為《芙蓉鎮》中的每個角色都太過於突出,所以,扎堆在裡面的姜文,他的發揮餘地還是有限的。
而讓我真正見識到姜文演技的,是1990年謝飛執導並上映的《本命年》,可以這麼說,這部電影,是一部只屬於姜文的獨角戲,而通過人物行為舉止以及表情眼神等細節,所表露出的人物內心活動,完美的將一個遊走在社會邊緣的孤獨浪子形象,給展現了出來。
《本命年》這部電影,它是屬於一個與社會割裂的男人的電影,而在這個男人身上,我們或多或少的會找到自己的影子。在這個變化極快的物質社會中,當所謂的情深義重價值體系崩塌的一瞬間,席捲走的,除了生活的底氣,更多的是精神的支柱。
不知道是這個時代變化太快?還是自己始終停滯不前?總感覺,慢慢長大後的孤獨感越來越多,這種物是人非的轉變,帶著對未知的迷茫,也帶著對自我的迷失。
所以,我看《本命年》這部電影,總是會有一種貫穿全身的寒意,而當看到姜文飾演的李慧泉,在電影裡時常出現一個人發呆的場景時,心裡也總會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也許,我們終究會成為李慧泉,因為時代,因為人心,也因為自己。
跟不上的時代與走丟的情懷《本命年》這部電影,是根據劉恆的小說《黑的雪》而改編的,在1990年柏林電影節上,斬獲了當年的銀熊獎,這種殊榮,歸功於劇本的紮實,導演的理解以及姜文的演技。
作為第四代導演的謝飛,因為成長環境與社會變革的緣故,可能是最理解時代變化中,那漸漸消失的舊時的價值理念,以及在新生事物發展中,慢慢重新建構的新的價值體系。這種新舊漸次的交替,總會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一種落寞感,究其原因,是因為人們漸漸分離的肉體與靈魂,總是在時代變革中飄搖不定。
第四代導演們最是提倡忠於生活的紀實性,他們習慣從普通人普通事中的展現中,慢慢折射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哲學。
於是,在《本命年》這部電影中,從開頭手持攝像機的跟拍方式,讓姜文飾演的李慧泉,揹著那個大揹包,逆著人流,從黑暗慢慢走向光明。這裡場景的安排以及色調的變化,似乎預示著李慧泉這個小人物新人生的開始,可是,因為電影整體色調都是偏暗的,又給了人一種無比壓抑的感覺,從側面突出李慧泉與這個發展中時代的格格不入。
電影的時間點,放在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也就是改革開放初期這個重要時刻,一個正在變化著的時代即將開啟。
可是,這一切的變化,對於剛剛刑滿釋放的李慧泉來說,顯得有點不適應。朋友的車禍離世,哥們的無期徒刑,母親的去世,至今的單身,在這個世界上,彷彿發生的一切都和自己不存在任何關係。雖然,有鄰居大媽和片警的幫襯,但是,重新迴歸社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對於李慧泉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奢望。
電影中,導演刻意隱去對於時代發展的呈現,將所有的故事焦點都圍繞著李慧泉。沒有采用第三者的角度去窺探,完全是忠於李慧泉的第一視角,也就是李慧泉眼前的那點瑣碎事情,可卻將最為純粹的性格特徵,以及與時代發展產生的不適,統統的呈現了出來。
從入獄的理由就可以看出李慧泉的性格,重義氣講情誼,簡單的人生觀,從沒想過跳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當給自己畫地為牢的時候,其實,他就已經開始慢慢與這個社會脫軌。導演為了能夠進一步凸顯李慧泉的性格特點,於是,安排了幾個他舊日的熟人作為陪襯,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崔永利。
這是一個很能適應時代發展的人,也是一個從來只為自己活著的人,或許,只為自己活著的人,眼睛才能不放在往日的懷舊上,這點倒是與李慧泉正好相反。當社會與經濟都在發生巨大變化時,崔永利選擇了跟隨時代的步伐,從賣電器到服裝再到倒賣山寨光碟,他似乎總能敏銳的嗅到發展的風向。
起初,李慧泉跟他有過幾次合作,可是,投機倒把甚至是犯法的掙錢,並非是李慧泉想要的生活。當鏡頭定格在李慧泉和崔永利的每次碰面場景時,一個是對於過去念念不忘,一個是對於當下緊跟步伐,二者的對比,似乎是要有意的將李慧泉擠出時代發展的圈子,然後任由其自生自滅。
沒有什麼抱負,卻不得不站在時代發展的埠,尋求活路;對過去的念念不忘的情懷,又不得不在面對未來時踟躕不前;而始終搖擺的價值觀,不得不一次次被世態炎涼所傷害,最後,只能無可奈何的自我沉淪。
在電影中,大部分的時間裡,畫面中出現的都是李慧泉一個人,這是一個被社會邊緣的典型人物。與其說是被時代拋棄,不如說是固執的堅守著往日的情懷,而我居然從李慧泉身上,看到了《hello!樹先生》中樹先生的影子,只不過,他比樹先生幸運,因為,他還沒有徹底的與這個社會決裂,我還從李慧泉身上,看到了《計程車司機》中特拉維斯的影子,好在,李慧泉沒有像特拉維斯那樣,與這個墮落的社會展開對抗。
於是,在電影的結尾處,當所有的壓抑情緒被迫推到了一個頂點時,也許,導演和觀眾達成了情感上的共識,那就是,恐怕只有死亡才是李慧泉最終的歸宿。
當最後,李慧泉按著流血的肚子,如同開頭那樣,逆著人流一步一步往前走著,只不過,這次不是從黑暗走向光明,而是從光明迴歸黑暗。
這種首位呼應的拍攝手法,徹底的將時代與情懷分割開來,跟不上時代的李慧泉,抱著被眾人丟掉的舊時情懷,死在了自己的堅守中,這個1989年的夜晚,是他的本命年,算是解脫吧。
人文精神的滲透,是電影的核心在《本命年》這部電影中,對於李慧泉這個人,導演是懷著同情的,也給了他數次自救的機會。導演刻意抹去時代發展陣痛的呈現,目的就是為了能夠讓個體不依賴或是抱怨時代,而在時代發展中,更好的實現自我救贖。
鄰居大媽的出現,是李慧泉第一次自救的機會。當鄰居大媽為李慧泉的生活操心時,獨來獨往的李慧泉,似乎並沒有上心,刻意的躲避與應付的回答,都是一種逃避的行為。這種逃避,是不願意面對過去的反思與未來的展望,得過且過讓他陷入自我沉淪,這種沉淪,多半是初始性格造成的。
歌女的出現,是李慧泉第二次自救的機會。歌女趙雅秋的一首《留下油燈光》,讓李慧泉瞬間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覺,雖然,李慧泉曾是圈裡有名的人物,但是,骨子裡依舊存在怯懦,那就是從不敢正式自己的內心,這是一個致命的弱點。於是,數次錯過表白機會,讓精神的依靠慢慢被打碎,也只能看著歌女一步一步淪落紅塵。
電影中,通過這種側面自救的提示,處處透露著導演人文關懷的精神,可是,整部電影,卻並沒有故意的放低姿態,然後,懷著悲憫的情緒,去試圖改變李慧泉的生活軌跡。導演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利用一種近乎跟拍的方式,記錄著李慧泉無法掌控的生活,沒有站在當下去指責時代,沒有站在道德高點指責李慧泉。
人文關懷的中心,是現實生活中人的身心全面價值的體現。於是,利用遊走在時代邊緣的李慧泉,折射出悲劇背後的深刻哲理,那就是,無論時代如何發展,我們都無法左右,可是,唯有自己的命運,是可以自己做主的,這就是所謂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當廣場燈光熄滅的一剎那,倒在血泊中的李慧泉,就像一條可憐蟲,被時代的車輪狠狠碾過,此時,我居然想到了黑豹樂隊的《無地自容》這首歌曲:
不再相信,相信什麼道理,人們已是如此冷漠。不再回憶,回憶什麼過去,現在不是從前的我。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卻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
從人的角度出發,窺探這個時代與時代中的人心,然後,利用人與時代的擰巴,凸顯出在時代發展中,人自我救贖的重要價值。拋開對於時代的痛斥,透過生活細節,慢慢的重拾起過去珍貴的情懷,試圖將這種情懷融入當下的同時,又渴望能夠推陳出新的適應新時代的發展。
《本命年》說的是人,《無地自容》唱的也是人,所以,與其感嘆李慧泉在時代發展中的悲劇命運,倒不如多想想造成悲劇的深層次原因,無論從那個角度看,人才是核心,這大概就是人文精神在這部電影中無形的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