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傑克遜,是“魔戒三部曲”和《霍位元人》系列電影的導演,那6部電影都是我可以每年看一遍不厭的傑作。
在魔戒系列中,世界純粹,光明與黑暗分明,觀眾和角色一樣,可以充滿勇氣與信仰的面對世界。
2018年,彼得·傑克遜做了一部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紀錄片電影
《他們已不再變老》
(They Shall Not Grow Old)
電影用令人歎為觀止的技術修復了大量100多年前的影像資料,重新上色,3D化,再加上英國老兵口述史為旁白,給人一種從未有過的沉浸式體驗。
感謝現在引進片的品類不再一窩蜂聚集於美國好萊塢商業大片,2019年的這周,我有幸在中國的電影院看完了這部了不起的紀錄片。
意料之內的是,看這部電影的觀眾很少(工作日的因素也考慮在內)。在深圳永珍天地的電影院,現場共6人。
意料之外的是,除了我,5位都是女性。
電影結束的時候,空蕩蕩的放映廳響起抽泣的聲音。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寫一篇關於一戰的文章。
一戰爆發的時候,時任英國外交大臣的愛德華·格雷爵士有一句悲傷刺骨的評價:
在歐洲各處,明燈正在熄滅;在有生之年,我們也許看不到它再次被點亮的景象了。
是的,這場大戰總共造成1600萬人死亡,毀滅了當時世界4個主要帝國(德意志,奧斯曼土耳其,奧匈和俄羅斯)。
這對當今的中國人,其實有點遙遠。但是如果從爆發的原因來看,也許今天依然能夠找到痕跡。
在這裡,我並非指一般教科書上說的民族主義和經濟原因,這兩點肯定對。但我想說,一戰的爆發,可能有一些被我們忽略的,社會性的原因。
簡單來說,當時的精英階層為什麼那麼想打仗?
一 “體面人”的門檻
就是中國春秋時代策士曹劌提出的“肉食者鄙”嗎?
可能不是這樣。
一戰爆發,是一個關係社會不起作用的經典案例。
當時歐洲,除了法國和瑞士之外,均為君主制國家。放眼世界,也僅有美國和一些拉美國家不是君主制(中國在1912年才結束君主制)。
這些君主制國家的統治階層之間,有各種複雜的血緣親戚關係。比如發動一戰的德皇威廉二世,和對手俄羅斯沙皇尼古拉二世、英皇喬治五世是表兄弟,他同時還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皇的外孫。
不嚴肅的說,一戰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一群子孫內戰。
電影《青年維多利亞女皇》
英國皇室本身其實也來自德國,當時英國皇室的家族叫做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Saxe-Coburg and Gotha),一聽名字就知道來自德國。
一戰中因為英國社會強烈的反德情緒,改了另外一個今天更響亮的名字——溫莎王朝。
所以,《他們已不再變老》一片裡也提到,英國人覺得德國人中的巴伐利亞人和薩克森人比普魯士人好,因為他們也是“英國人”。
正因為如此,當時的世界,是由“體面人”統治的。
這裡的體面人,指貴族或在社會成就上取得了可以讓自己與貴族交往的優秀平民,如大商人,名作家,科學家等。
體面人有自己的社交邏輯與網路。
貴族之間自然不用說了,即使如美國這樣的聯邦制國家,政治家和社會精英依舊熱衷於舊大陸的很多社交做派,比如使用拉丁文。在今天美國一些名校的畢業典禮上,學生依然會使用拉丁文。
2010年畢業典禮上,哈佛畢業生Mary Anne Marks用拉丁語做了“哈佛的心,我們的心” 的演講。
入讀名校,學習古典語言(拉丁文之外,如中日兩國的精英階層之間可以用漢詩交流),遊歷世界,從軍行伍……這是當時世界體面人們的主流人生道路。從大清國到印度的海德拉巴土邦,大體都如此。
但這種體面人的生活絕不僅僅是今天某些人以為的那樣:貴族style主要體現在參加各種名媛聚會或者使用放在銀盤裡的wifi密碼。
中國知名女性田樸珺女士心中的貴族生活:wifi密碼要放在銀盤裡由管家悄無聲息呈上來。
他們既然有那麼多共同話題,經常在一起喝香檳,怎麼會這麼瘋狂的,與對方決一死戰?
注意“從軍行伍”這點。
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世界是列強主導的,列強的崛起和戰爭相伴,貴族基本都是軍功貴族,而這些體面人為了繼續維持體面的“門檻”,身體條件許可的話,一定需要參與一些軍事活動。
正現在天的體面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就讀名牌商學院,畢業前去大摩、高盛、麥肯錫又或聯合國,世界銀行等實習鍍金一樣。當時的貴族們清楚,維持體面的最佳場所在是野戰陣地和無畏級戰列艦。
德國皇太子威廉(Wilhelm, German Crown Prince),一戰期間一直在西線指揮戰役,法國俘虜見到他以後說,“原來長的並不像猴子”,足見當時各國媒體的節操。
階級的存在,需要門檻,無論是學區房還是“美加二十天英語夏令營”。既然行伍打仗是維持體面的一種門檻,戰爭的某種合理性就產生了。
二 打仗本身是文明的
有了第一個合理性,第二個合理性就隨之來了。
在當時,打仗一點都無損於體面人的社會關係。
B站上面有一個紀錄片《凡爾登》。裡面提到1916年,俄羅斯帝國為了挽救法國,在東線發起來了一次大規模攻勢,史稱“布魯西洛夫攻勢”,一下就打崩了奧匈帝國、俘虜超過40萬人。
紀錄片裡,奧匈帝國的俘虜中,士兵步行,軍官坐著馬車,笑眯眯的,好像去參加一場演習或者度假。
雖然戰爭中有大量的死傷,但打仗是一種公共服務(英文service),無損於私人交往。這就是舊式歐洲戰爭的一種現象。
英劇《唐頓莊園》中,“老爺”就是一個軍功貴族,他對於參戰這一service可謂一往無前,僕人們則各懷心事。
特別在由大量貴族組成的體面人階層,這個原則總體保持的不錯。將官成為俘虜以後很少受到虐待或戰爭審批。
有點類似現在很多公司把競爭對手稱為“友商”。公司之間發生強烈競爭是正常的,但員工和職業經理人理論上都是為自己公司的股東服務。一個騰訊的員工,可以在阿里有好朋友,如果沒有競業協議,還可以互相轉換一下角色,這很正常。
打的你死我活,主要是普通士兵,他們原來都是農民、工人,小手藝人……他們血肉橫飛,屍橫遍野,戰爭爆發前的體面人們,肯定沒有想到,也沒有感受的那麼深。
一直打到戰爭末期,野蠻感就越來越加重了。
“我們不能去蹂躪德國的土地,不能去砍掉他們年輕人的手腳,剝掉他們老頭子頭皮,這真是太可惜了。”
這是後來成為美國總統的哈里·杜魯門對停戰的感受,這個農場里長大的孩子當時是美國駐歐洲遠征軍的一名下級軍官。
總結一下,對於戰前列強的體面人來說,戰爭不但不是不文明的,某種程度還挺文明。
那怕什麼打仗呢?
三 迷之自信
體面人好戰,不怕大戰,更迷信自己一定能贏。
一戰的痛苦,有一點在於無休止的停滯。用時髦的遊戲來說,叫做死亡擱淺,用商業常見現象來說,叫做紅海競爭。
怎麼理解?當時全世界最好的幾隻陸軍,集中在幾條遍佈戰壕的戰線上血戰了4年。他們有這個地球上最好的將軍,最好的騎手,最後的炮手,最好的狙擊手……
但是沒有用。無論法國人的愛國熱情多麼高漲,無論德國人怎麼善戰,無論英國人多麼驕傲,他們就是沒法贏。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本質是沒有結果的戰壕戰
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目睹的一些商業競爭。很多大公司集中了全世界最優秀的技術人才,營銷人才,管理人才,每一次市場大戰都消耗巨大。
但很難看到取得根本性勝利的那天,往往結果就是先後被拖垮了。如共享單車行業的崩潰,很“一戰”,不是比誰能贏,而是比誰先輸。
也正如很多公司高管或者投資人依然相信,一項新技術的推出,自己公司或部門全員996,每天狼性文化,早上做操晚上唱歌……可以讓自己的產品取得關鍵勝利。
還是以發生在1916年凡爾登戰役為例。當時德軍為了準備這次攻勢準備了4樣新式武器:420mm超級重榴彈炮、130mm高速炮、火焰噴射器、擲雷器(用於投擲金屬榴霰彈、100磅高爆炸藥)。
幾個月以後,英軍也對德軍發起了一次大規模的攻勢——索姆河戰役,也是在這次戰役中,英軍首次使用了一種祕密武器——坦克。
無論是是超級榴彈炮,火焰噴射器還是坦克,當然在某些陣地的易手中起了關鍵作用。
比如坦克,投入之前,英軍在索姆河戰役一天最多傷亡6萬人,推進不了1公里(這個數字可以做一個對比,1904年的日俄戰爭,日軍用5個月圍攻下了旅順口要塞,大概傷亡了6萬人)。
投入之後,推進了多遠?4-5公里。大概相當於今天從深圳的科技園步行走到世界之窗,或者從北京三元橋步行走到三里屯。
但是兩個戰役都沒有因為這些新技術武器發生根本性變化。凡爾登戰役德軍傷亡43萬人,法軍傷亡54萬人;索姆河戰役德軍傷亡50萬人,英法兩軍合計傷亡66萬人,兩場戰役打完,戰爭沒有任何變化,西線還是一片泥濘。
這種情況很類似現在很多科技企業,憋了幾項新技術,如全面屏、多攝像頭手機、快充等等,浩浩蕩蕩開了一波釋出會,股價也上了一波,也賣出了不少手機,媒體好評也刷了一輪。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到年底一看,似乎大家的排位沒有什麼變化,公司也沒有太多好轉。
精神迷信是更典型的毒藥。
英國和德國都是當時世界頂級的軍事強國,兩個國家對自己的民族充滿信心,並且蔑視對手。
在《他們已不再變老》裡,英國老兵回憶,一開始認為一個英國人可以打10個德國人,直到最後600人上去只剩下100人還站著,英國士兵反而覺的,德國人很英勇,是好漢。
法國人也被低估了。直到今天,網上還有很多嘲笑法國的聲音,認為法國曆史上只有拿破崙時代值得一提,後來就是一個無能的娘炮國家。德皇威廉二世在波昂大學讀書的時候,和自己的法國老師艾姆(Dr Ayme)有一次爭論:
我從來不認為你的國家能在戰爭中打敗德國。下一次法德戰爭,如果有的話,對你們國家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浩劫。
(老實說,學生和老師都爭論這麼苦大仇深的事真可怕,為打遊戲和早戀爭吵真是太幸福了。)
但事實上,法國在一戰打出了一點都不亞於蘇聯在二戰中的堅韌。用“屍山血海,鑄就了法蘭西民族之魂”這種修辭並不誇張。
一戰初期,他們採取一種類似日本“萬歲衝鋒”式的進攻方式,傷亡慘重以後轉入防守,他們傷亡了上百萬人,硬是把戰線釘死在北部地區,德國人怎麼也推不動。
後來代表法國簽訂一戰停戰協議的福熙元帥(Ferdinand Foch),自己的女婿和兒子都戰死在一戰當中。
協約國聯軍總司令費迪南·福熙,上海的延安中路原名福熙路
凡爾登戰役中最激烈處叫做沃克斯堡壘(Fort de Vaux),打到最後法軍指揮官不忍心再讓自己的士兵繼續戰死而投降。德國指揮官,前文提到的德國的皇太子威廉,把自己的佩劍贈送給投降的法軍指揮官,下令德軍全體持槍致敬,迎接投降的法軍。
迷之自信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對精神的迷信,導致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們公司或部門又是996,又是狼性文化,卻沒有贏得市場競爭?對技術的迷信,在於研發部門弄出了很多東西,營銷部門也盡力去吹了,但其實戰略上並沒有想好要怎麼使用這些技術,投入了很多資源,卻得不償失。
正如第一個發明觸屏手機的不是蘋果公司,但讓觸屏手機改變世界的,卻是蘋果公司。一戰中英國人發明的坦克沒有太大作用,二戰中終於由德國人想明白了,坦克這東西,要集中起來用才可以。
當時統治世界的體面人們相信,他們的國家擁有技術,也擁有精神,一定會戰無不勝,一定會讓戰爭在2-3周內體面的結束,文明的結束。
後來成為法國總統的夏爾·戴高樂在一戰中是一名軍官,他僥倖活了下來以後說
我在那個時候知道,勇氣永遠戰勝不了炮火。
精神和技術都不是萬能的。如果當時的體面人們能夠對此有更深的理解,他們也許會更謹慎一些。
四 再見,體面人的舊時代
英法德俄奧這些人類優等生國家的精英階層,並沒有意識到已有思維模式和生活方式的侷限性。正因為這種錯誤,上千萬的熱血青年,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中。
更重要的是,1917年,沙俄發生了革命,同年沙皇全家被槍決,1918年奧匈帝國和德國的軍隊先後譁變,過了差不多20年,納粹在德國上臺,奧地利與匈牙利先後加入法西斯陣營……
日本電視劇《阪上之雲》中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夫婦,和今天一些人的想象不同,作為末代君主的尼古拉二世在今日的俄羅斯已被恢復名譽,受到普遍的尊重與同情。
舊式體面人的美好時光就這麼瓦解了。再也回不來了……
以上是對一戰悲劇,或者說,這場愚昧戰爭爆發原因的幾點提煉。
原因當然不止於如此,正如本文開篇指出的,民族主義的泛濫和福斯輿論對庸眾的迎合起了推波助瀾。這裡就不多說了。
《他們已不再變老》是英國製作的,我曾在英國呆過幾年,對那裡紀念一戰氛圍記憶猶新,每到紀念日,滿城盡是虞美人花(罌粟科植物,但不等於罌粟花)。
當代在一戰紀念日佩戴虞美人花的足球運動員
2018年的雙十一,也就是一戰停戰紀念日,多喝了兩杯,寫了幾個句子。
11月11日,還是另一個日子。那時明月之下,虞美人盛開在佛蘭德斯的原野之上,沃土裡,浸滿各國忠君愛國志士的鮮血,微風吹過,歐羅巴的武德隨風散去。
——《虞美人盛開在佛蘭德斯》
這肯定不能算詩,僅僅是句子,因為我不會寫詩,也不懂音韻。但我當時真心覺的,那是一個感傷時代,那個時代的人類,還是有很多樸實與高尚的特徵。
11月11日,既是光棍節,購物節,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日子。
這部紀錄片電影依然在中國上映中,可能會在一週內下畫,我又想到電影院裡那另外5位觀眾,希望她們也可以看到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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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的小布爾喬亞氣息,看著這篇文章權當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不過這角度對我很難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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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的狠了就沒有貴族精神了,說白了就是欠打,二戰咋不紳士了
不是貴族精神,是軍隊的指揮官還沒有適應武器的巨大發展,採用十九世紀的戰術,也沒料到能打那麼久,想通過一戰來解決很多社會問題,結果連傳了幾百年的王位全部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