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閆毅航
生於大陸,學於北美。弱冠有餘,見識尚淺。坐在屋內,想著窗外。雖詩詞歌賦無一能通,但琴棋書畫該想還想。無聊時最喜妄議世事,今且以筆記之,閒言碎語,皆一家之言,諸位權當玩笑,不妥之處,還望海涵。
人生某種程度上是由各種疑問構成的,在延綿的時間中,因為或這樣或那樣的緣由,產生了一些不怎麼重要,也毫不緊迫的疑問,但是這些疑問也未曾期待答案,它們出現,又慢慢消失,然後不知何時在某一個契機下答案卻又自己顯現,或者說本就在那裡,只是我們的目光以前從未觸及。
《海上鋼琴師》這部電影也正是我人生中千千萬萬個疑問的緣由之一。當然,彼時作為一個"較真"的初步學會使用邏輯思維的中學理科生,這部電影所帶來的疑問著實不少:諸如去了制動器的鋼琴怎麼可能在顛簸的航行上旋轉著演奏,又譬如琴絃的震動點燃香菸屬實是無稽之談,還有 1900 憑什麼能在弗吉尼亞號荒廢多時之後衣冠整潔地出現在麥克斯的面前——難道不需要吃飯麼?不過這些五花八門的疑問已經在後來找到了答案,或許可以籠統地概括為"浪漫主義"吧,但是始終有一個問題不曾消失,1900 究竟為何不肯下船呢?導演安排了結尾大段的對白來給出原因,但是這毫不能說服我,我一度覺得麥克斯打暈 1900 將他扛下船才是真正正確的選擇。
當然,這個問題依舊是一個既不重要也不急迫的事情,雖偶爾會想到,但也轉瞬間便拋到了腦後,直到最近重置版的上映,我跑去電影院將片子重新看了一遍,才發現當年的疑問早已不復存在,不下船,難道不是理所應當麼?
與其說是不肯下船,不如說不想上岸吧。樓梯的另一端是新大陸,是美國,是每一個船客看到自由女神像後都不禁驚呼的" America!"似乎這片土地可以承載著所有人的幻想與慾望,是經過橫跨大洋的旅途後,最終的現實與目的地,人們前一秒尚沉浸在 1900 美妙的演奏中,但是下一秒,卻可以毫無留念地離去,而奔向他們夢寐以求的美國。我們看到了 1900 落寂的眼神。他也可以下船,也可以選擇美國,唾手可得的財富與無與倫比的聲望,或許還有心心念唸的姑娘。但是他沒有辦法,他不屬於那裡,曾經我覺得 1900 選擇與弗吉尼亞號一起爆炸無非是在自殺罷了,但是事實上,如果他登上新大陸,踏入了"人間"才是真正的"殺掉"自己。
從歷史背景上來講,歐洲人從舊大陸來到新大陸,所追求的是物慾橫流的花花世界,是金錢、是權力、是名望、是美色,而弗吉尼亞號的旅程則只是這個追求過程中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人們從船上獲得歡樂,但是著陸之後,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而相對的,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認為,"美國夢"是人們現實的、物慾追求的具象化,而弗吉尼亞號上的 1900 則是精神追求的一個短暫投影,或許芸芸眾生都在某一瞬間曾仰望星空,感慨天地之無極,人世之渺小,但是終究還是會將目光重新看向眼前的陸地,終究投身於現實。現實自無不好,人們終究是從現實中來,又要回現實中去的,但是 1900 不可以,正如他自己所說,對於現實世界他從未存在。他是精神世界的原住民,若是他登上了陸地,他的存在才是真正失去了意義。誠然,他也依舊可以生活,但是岸上的 1900,絕不是弗吉尼亞上的他了。
1900 說,他恐懼城市,因為望不到邊際,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而在弗吉尼亞號上,他卻能在可數的八十八個琴鍵上自由地創造音樂。這似乎是莊子所說的"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天地自然廣闊無邊,可是無論你身處何地,現實社會的條框又何曾沒有加在你身呢?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掙脫的、與生俱來的枷鎖,而唯有精神,似乎可尋得一絲自由解脫之路。所謂"神遊太虛",我想也正是這樣一層意思吧,而 1900,他本就屬於這精神世界,在這裡,他以有限創造無限,又怎麼可能上得了"現實"這個彼岸而自扣枷鎖呢?能望得到的"無盡",終究還是"有限"的。
所以,隨著弗吉尼亞號的爆炸,1900 得到了最自然不過的結局,若是放到莊子那,恨不得鼓盆而歌了——對於其他人來說,更是無何不可,畢竟買船的、賣船的都賺了不少,而與其他人,又有什麼關係呢?或許唯一悲傷的就是麥克斯吧,1900 對麥克斯說,你是少數人,你要學會忍耐。
我想,我們或許都是或曾是這少數人吧,在某個驚鴻一瞥,我們將目光從眼前,移到了物外,我們也像麥克斯一樣認識了 1900,甚至與他做起了朋友——但是我們是凡人,我們還有生活,然後我們經歷著各種告別,最終被告別。北島說,"現在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夢在什麼時候碎了呢?對於麥克斯而言,可能就是將小號換取樂器店老闆那二十美元的時候吧。對於我們呢?我不知道,但是當年我不曾理解 1900,更不理解麥克斯,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或許也在弗吉尼亞號上走了一遭,當再次在銀幕上看到這個片段時,所有的疑問終究化為了"本該如此"的感嘆。
不過還好,結局終究還是給予我們一點溫暖,樂器店的老闆將小號還給了麥克斯,我想,至少當麥克斯吹起小號的時候,他還可以獲得片刻的自由,逃出這天地間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