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娛樂>

很少會有一位幕後工作者,會引起這麼多的好奇——半個月前,歌手譚維維的新專輯《3811》上線。很多人都在問:尹約是誰?

詞作者尹約,為這張專輯的五首歌填詞,其中有一首是《小娟(化名)》。這首歌裡尹約寫那些在新聞中被暴力以對的女主角們,每句歌詞都指向我們共同記憶裡的社會事件,以及打壓、騷擾、家暴、網暴……那些無處不在的、伴隨女性一生的暴力。

這首歌上線後,有人在豆瓣短評中寫道:沒想到,在這個搖滾都被娛樂馴化到溫順如羊的年代裡,會有這樣一群女性站出來向社會擲出她們的鏗鏘之聲。

《小娟(化名)》不是尹約唯一的代表作。2014年入行以來,她參與過一系列歌曲和專輯的創作,包括傳唱度極高的《默》、《大魚》,她的詞被評價雄壯優美,兼具才情和膽識。

2019年春天,哈佛大學的華語流行音樂四十年論壇上,尹約少有地做了一次公開發言。她在現場分享了自己作為女性創作者,在男性佔主導的幕後音樂圈的遭遇——一些人誇她寫得像個男人,有人斬釘截鐵地說女人絕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歌,可是,哪怕一個男性作詞再細膩騷柔,卻從來沒有人會讚美道,這個男人寫歌『真像女人』。她認為性別歧視是對男性和女性的雙重枷鎖。她希望有一天,女性創作者們可以驕傲地說:我們是女藝術家,但我們首先是藝術家。

這種女性視角跟尹約的成長經歷、生命體驗都有關係。她出生在一個期待男孩的家庭,被冠以一個男性化的名字,然後作為獨生女兒在規訓中長大。作為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女性,她曾在擔任節目主編時被當做秘書和助理,從詞作者轉型音樂製作人時被直接質問:為什麼你可以?

那些細微的、無處不在的偏見,讓她再無法迴避這個話題。

她很瘦,一張小臉,一頭長髮,聲音溫柔,說的內容卻有力量。她講到在今年春天和冬天她是怎麼寫下了這些詞,關於那些邊緣的、畸零的、破碎的女人,講到她的家庭和教育怎麼塑造了今天的她,也講到一個女性如何在男性主導的行業裡打破天花板,如何為心裡的那些好東西撐開空間。

以下,是尹約的講述。

文|林松果

編輯|姚璐

1

有人問我《小娟(化名)》寫了多久?可能是三年,可能是三十年,是一直在我心裡衝撞的東西。

《3811》這張專輯的念頭,其實好幾年前就有了。大概是2016年,我和維維第一次合作,那張專輯發得很慢,我們也慢慢了解對方,發現我們都有很充分的、想表達和創作的東西。專輯發完之後她就跟我說,她想做一張新專輯,關注少數民族的女性,有一些人因為習俗或者貧困等等原因,生存狀態可能不是非常好。之後我們斷斷續續討論過彝族的哭嫁歌,還有藏族等等民族的東西。

今年年初,我開始寫第一首歌,主角是維維的三姨。維維的三姨叫章存仙,是四川一個小鎮上的公交車售票員,現在依然在享受愛情,是一個非常勇敢、浪漫的人,她的男朋友叫她么妹。當時我拿到的資料不多,就這麼稀裡糊塗開始動筆。

2020年,現在說到這個年份我心裡都有點抖。那個春天其實我過得蠻痛苦,當時置身於一種巨大的割裂裡,一邊是在跟周深上湖南臺的《歌手》,那個節目裡我們做了《達拉崩吧》,一個非常歡脫的作品。一邊又是疫情,整個世界很壓抑,我心態也有點垮掉了,過敏很嚴重。有天吃完飯,我整個人全身紅腫,喉嚨也腫了,感覺無法呼吸了,人生第一次叫了救護車。但到了醫院,醫生也沒有找到原因。後來我跟醫生說,我看了太多悲傷的新聞,醫生說也有可能跟這個有關係。

在這樣一個環境裡,要去寫一首浪漫的歌,真的很難。我想了很久,想到了希臘神話裡面的伊卡洛斯,就有了《章存仙》裡面那句就算只有蠟做的翅膀,也要飛向太陽。我其實很怕大家說我寫東西很美,好像他們看不到這個文字下面是什麼。比如之前寫一些影視的貼片歌,你是按照片方要求為某個角色去寫,很難有自己的表達,但是有時候還是會藏一些私心在裡面。這句就是對那段時間心情的表達,我們大多數人的翅膀其實都只是蠟做的,不是嗎?

之後的一首歌是《魚玄機》,因為我們想寫一首歌給LGBT群體,之前寫過一首《昨天涯》,有致敬《春光乍洩》的意思,這一首我們就想寫女性,就選了魚玄機。之前也有很多人寫她,各個角度的都有。但我只想寫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不想去追究這個愛情故事多麼不朽,只想寫那個晚上所有的瞬間。我在作品詮釋裡也寫了這樣一段:女人願為情慾付出多少代價呢?女人要為情慾付出多少代價呢?很多人這樣規訓我們:女人是要為這件事賠上性命的。只是很少人告訴我們,情慾濃烈時,女人本來可以有多美。

緊接著寫了一首極其純真的歌,《阿果》。這首是最初就打算要寫的。靈感是來自維維之前的一次採風,她在西昌那邊看到了彝族的換童裙儀式,就是當地少女的成人禮。在第一次來月經當天,少女要換上童裙,被父輩揹出去,嫁給一棵樹。我看過那個影片,一個彝族小姑娘,眼睛很乾淨,懵懵懂懂的,還是無憂無慮的狀態。但是,好了,從今天開始,你以後就是要嫁人的,你就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

我們想在這首歌裡討論女性的月經初潮,初潮時很多人都很恐慌,家裡人會說這叫做大人,但是在十幾歲的時候,我們真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另外我們也是在討論,為什麼她這麼小就要被規訓,要忠貞,要嫁給一個樹一樣的男人。我之前讀到一篇深度報道,就講那些逃婚的彝族少女。她們為了不嫁給自己的表哥或是父母安排的誰,選擇逃到沿海一些城市去當女工。

其實最初這個姑娘的名字不是阿果,而是曲別,一個更少數民族的名字。但是我在她的另一個採風資料裡看到這個名字,我說我不要曲別了,我就想要阿果。寫完我發給維維姐,說這個名字就是天意。阿果阿果,還沒開花,就要結果了嗎?

這首歌的旋律很剋制,詞也很剋制。阿果的一生可能就跟這首旋律一樣。輕描淡寫,白描剋制,並不波瀾壯闊。但小樣出來那一天,我們所有人都哭了。

後來就是《小娟(化名)》,這首歌的想法也是專輯開案就有了,想寫針對女性的暴力,規訓、打壓、家暴、網暴、汙名化、騷擾、性侵、殺妻……很多傷痛和疑問,伴隨女性一生。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流血,在不能被承認的時刻默默流淚。

但這首歌之所以卡這麼久,是因為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旋律。最開始維維給我的旋律,我寫不出來,我說這個旋律太美了,只能寫情歌。到了十一月,她又給了我兩個demo,我聽了一耳朵,說我就要這個。真的就是緣分,它整個的律動,包括可以寫很多字。我不是來玩文字遊戲的。我們接受文字訓練的人,當然都可以玩出東西來,但我不是來炫技的,我要寫,我要表達。

當時我在家,就寫了三個小時,當天就給她了。她都嚇到了,說你怎麼寫得這麼快。而且這種後坐力還蠻大的,那天我晚上沒睡著,吃了各種藥都沒有用,我想那算了,那就不睡了。後來也有人問我寫了多久,我說這不是三個小時,可能是三年,可能是三十年,是一直在我心裡衝撞的東西,所以寫得快。也有很多人問我,寫這首詞查了多少社會新聞,說實話我一個都沒有查,我不需要查,這種事經常在發生,我不需要去查才知道這些事情曾發生過。

歌詞裡的奻奸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娛嫌妨嫉妒,也是我聽到旋律,才決定要寫的。這個念頭最早是小時候學漢字,你會看到這些帶著女字偏旁的貶義詞,你會有疑惑,本來不分性別的事情,為何都由女人承擔?這個問題其實學術界是有過討論的,當然這也是有爭議的。包括這首詞出來之後,也會有人說,女字旁還有好的字,我也知道,但大多數字都是跟外表相關的,這跟形容一塊玉、一匹馬有什麼差別?

還有一句詞是說囚禁我身軀,割斷我舌頭,無聲將眼淚織進綢緞錦繡,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寫過的一個故事:菲洛米拉公主被施暴者強姦,並被割掉了舌頭,但她勇敢地將自己被強暴的事實織進錦緞,被噤聲亦可控訴。

11月4號那天我把詞給維維,到了11月15號她就把demo給我了,特別快,那時候她已經想好了要捂著嘴唱。我記得收到小樣的時候,是在傍晚,我一個人正在路上散步。那天還挺暖和,聽說第二天就要大降溫,我說趕緊出去。開啟那首歌的時候,我正好走過一個公園,很多小朋友在那兒玩。我就一邊聽歌,一邊看著那裡面的小女孩,夕陽照下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做這個還是有意義,至少希望以後能少一些小娟。

這首歌錄了很多軌的人聲,做得非常細緻,最後從隱去我姓名到知曉我姓名,整個空間和層次感都做出來了。維維姐是我很欽佩的人,她可以不停去上綜藝,或者做別的什麼,但她選擇了做這個。

線上演唱會那天,她第一次公開唱這首歌。我看到臺上那麼多女孩子摘掉墨鏡的時候,很震撼,如果不是旁邊都是贊助商的人、陌生人、各種工作人員,我想,我肯定會放聲大哭的。

這首歌發出來之後,也引起了很多爭論。發出來之前我是擔心過的,會緊張。寫完它到現在,我可能也瘦了快十斤,當然是很多原因摻雜在一起,但確實也有這首歌的壓力,像刮骨療毒。但我不認為這首歌是在挑起性別對立,更不是要攻擊所有的男性,我們都置身於這樣的性別結構裡,這種壓力一層層傳導到每個家庭、每一對伴侶,而女性相比之下,當然是承受了更多、更不容易的。都已經這樣子了,這些人、這些事還不能夠被記住嗎?這是我很大的一個疑問。

這個時代這麼扁平化、碎片化甚至粉塵化,我也不知道這首歌能不能像當年一樣,一首歌可以改變很多,但哪怕有些微小的改變呢,你有看到嗎?《小娟(化名)》發出來之後馬上就有一個新聞,記者就給那個13歲的小女孩就取名小娟,我不知道記者是聽到了這首歌,還是一個巧合。但是如果有一天,小娟真的變成像英文裡的Jane Doe(在英文中,Jane Doe特指無名女性),這個名字一出來,大家都知道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一種改變啊。

譚維維演唱《小娟》的現場

2

因為只能生一個,但你(的性別)偏偏不是他們想要的,你就得比男生更努力、更優秀。

我大學學的是新聞,但後來沒有選擇做這個,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係,比較纖細,有什麼風吹草動我都很難過。記得大學的時候出去拍片子,可能就是一些很平常的人、很尋常的事情,但如果有一個細節戳到我了,我回去就會很難受,每次基本都要哭。我一個好朋友就說,我心太軟,太感性,太敏感,做不了一個很好的記者。

後來《小娟(化名)》發出來了,她又給我發信息說,覺得我用音樂把我們當年的理想實現出來了。那個時刻,我會覺得被懂得,你當年受的教育,這個東西不管被埋得多深,它就是個種子,總有一天會長出來的。

但這種對性別的敏感,不僅僅跟學校的教育有關係,也跟我從小長大的環境有關。

我是獨生子女,我生下來的時候我奶奶說什麼都好,就是少了一樣東西。因此他們給我取的名字,不管大名小名,都特別man,因為家裡特別希望你是個男孩,我有其他的朋友也這樣,有個特別霸氣的名字。後來上了學,就會遇到男生和我叫一樣的名字,他是男某某,我是女某某。尹約是我的筆名,是我後來自己取的,尹約就是音樂的諧音。

還有我的頭髮,小時候都是家裡的長輩帶著去剪那種特別短的短髮,直到讀初中,我的頭髮都非常短,短到老師還會問我是男生還是女生。但那時候太小,你不會覺得是不對的,沒有這種意識。

我媽媽也很不容易,她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外公人也很好,但是他的三個女兒都送人了,兒子都留下了,所以我媽媽其實是個棄嬰。她被送到老表家裡,人家最後實在養不了了,又把她送回家。在這點上她很幸運。雖然很不受重視,但她還是考上了大學,留在了省城。但是她的兩個姐妹沒有,她們沒有機會讀太多書,一輩子留在農村,我長大之後知道了這件事,也看到她們甚至都不被允許出現在外公的葬禮上,覺得很痛苦。

我媽媽那一代的母親,很多都上了節育環,但還是有人會再懷孕,孩子又沒辦法生下來,經歷了很多身體的折磨。但是我也知道,正是因為政策,我是一個獨生女。如果家裡還有一個兒子,很多事情肯定是輪不到我的。我很清楚自己是變相的受益者,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受害者發聲。

那時候在家裡,就有這樣一種感受——覺得自己是全家的希望,因為只能生一個,但你(的性別)偏偏不是他們想要的,你就得比男生更努力、更優秀。我得去學習,學特長,參加比賽,比賽也要是第一名,不然家裡人會失望。我從小是有這個心結在的。我很早開始認字背詩,很小就能自己看書,當大隊長,高一時候競選上全省城中學的學聯主席。這種社會的馴化,就是真實存在的,我也被馴化得很厲害。

包括家裡長輩對我的期望,會有一種獎盃心態。我從很小開始學音樂,包括樂器、聲樂、舞蹈……都學過,幼兒園就已經上過省電視臺了,小學就進了錄音棚。家長就會說,你看,我們家孩子又上電視了,又唱歌了,又表演了什麼。那時候跟著家裡出去,我就會被叫起來,大家在喝酒吃飯,我在表演。就感覺為什麼娛樂的娛是女字旁呢?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心態,我是可以供大家娛樂的,如果是個男孩,你很難叫他們這麼做,至少我成長的時候,是沒怎麼見到過的。

但從中學開始,我的心態開始有一些變化了。那時候正好都在講三農問題,我在回家路上就會看到農民工,慢慢覺得你也許能用文字去表達和改變一些東西,就想學新聞,死活想離開家,當時所有志願報的都是北京的,就是想離家裡遠一點。我媽媽自己經歷過那些事情,她是很支援我的。她鼓勵我自己做選擇,自己去飛。我爸爸始終是那種:你就不要出省了,就留在省臺播新聞,不挺好嗎?

到了後來我讀完大學,大學時候拼命考試、實習,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出國,先讀了一個理學碩士。接下來又很任性地轉專業,修了亞洲研究的文學學位。我記得當時談戀愛,對方的家長就會說,女孩子留學學個語言就夠了,以後就去教語言就行了,你就做這個吧,你不就會這個嗎。我聽到這句話,就想起當年我爸說,你就去省臺播音不好嗎?當然不好,這不是我的理想呀。

在國外上學那幾年很辛苦,上完學回國,我就開始在《曉說》工作。最開始做策劃和文案,過了兩年就做了主編。我中文英文閱讀速度都很快,擅長整理資料。這個節目又需要去世界各地採訪,我也有語言優勢。所以這份工作確實很適合我,也做得挺盡興的。

但是這種年齡偏見和性別歧視,是始終存在的。這種事情出現過很多次,比如出去談事情,或者採訪,或者跟什麼機構對接,我站在那兒,拎著一個粉色的電腦包,別人很自然地會認為我是一個助理或者秘書。有時候可能我正在做我的本職工作,別人就說,哎小姑娘,你來一下,他們會覺得我就是旁邊一個花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組裡那麼多人,你不認為其他人是,為什麼是我呢?

有時候我的同事或者曉松老師也會出來說,她不是助理。我也會講我不是,我不會當面生氣,還是會很配合地把事情做掉。但是工作中我會特別認真,特別努力,特別想證明說,你看看,我是來做這些的,我還可以做這些。我還特地把自己的頭髮燙捲了,看起來成熟一點。後來我過30歲的時候特別高興,我想我終於可以不被當成一個20多歲的小姑娘了。

尹約 受訪者供圖

3

觀眾會說:啊,居然是女人寫的。但片方可能會嫌你寫得還不夠男性化。

在現場就知道他的琴是有感情、有靈魂的。他在回去的路上就給我發了一首曲子,我填了詞,這就是我們合作的第一首歌,就是《默》。我們在棚裡錄歌的時候,認識了其他音樂公司的人,入行就是這麼入的。

後來曉松老師說可能有個契機,就把《默》發給了那姐(那英),後來又碰到這個電影(《何以笙簫默》)需要一首歌,就被大家看到了。2014年初這首歌寫完,到2015年發出來,發得也很好,就誤打誤撞進入到OST(影視原聲)這個工種裡了。

我最開始其實也沒有特別說要做OST,做貼片音樂,其實遠離國內的語境很久了,我也不太知道這個行業到底是什麼樣的。但在這樣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的幕後音樂圈裡,作為女性,你很快會發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我在去年和維維一起觀禮格萊美,她在微博上發了我們的合照,很快上了熱搜,有人說,尹約居然是個妹子,還有人說《默》的詞怎麼可能是女人寫的。包括在棚裡,其他的朋友也會叫我玉女漢子。我蠻詫異的,可能在我看來我不認為什麼風格就是男性的,另外的就是女性的,但是你硬要這麼歸類的話,我會被歸類為男性。這個資訊我接收到了,我也覺得挺有意思,也跟唱片公司的人聊過,為什麼會這樣子?

他們就說,如果你要商業化的話,你就得像個男人。他們的意思是,男性的歌曲更好賣。在當下的環境裡,男藝人的價格就是更貴。同一場商演,有的男藝人能到非常高的價格,但女藝人是不可能的。當然有特例,但普遍來講,差異是存在的。我跟這些合作者們,平時都是很友善、溝通很多的,但是這塊鐵板就是在這兒,它不是為了傷害我而存在的,但是我往前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踢到它了。

特別是前幾年,影視行業特別蓬勃的時候,很多歌曲都是為影視作品量身定做的,業內都把這種作品稱為貼片歌,其實挺悲哀的,音樂變成影視的附庸了。那另一個問題就是,很多電影裡真的沒什麼女性,或者它表達的都是男性化的東西。比如說賀歲片,每年大家投入最多資源、渴望得到最多回報的電影,女性角色都少得可憐。

所以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個腹背受敵的狀態。觀眾會說:啊,居然是女人寫的。但片方可能會嫌你寫得還不夠男性化。比如我寫過那種純男性參演的電影,導演向我表達的東西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是有偏差的。但他最後就直接說:女人寫的就是不如男人,男人的東西就是應該找男人寫。我當時還挺吃驚的,那你為什麼要找我呢?也有時候這個詞就不給我署名了,或者讓一位男性作者來改,署男性的名字。有一次甚至是讓劇組的一個男演員來改,他每次發給我看,我都說你這裡有個錯別字,你還改不改,到底改不改了?特別荒誕。

我想表達的是,所謂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就是個偽命題。因為男性創作者實在是太多了,以他們為主導,所以他們寫什麼你可能都感覺不奇怪,而女性表達了就會被驚奇。我寫的那些詞,是因為這就是我要寫的,並不是模仿男性在寫。這種性別歧視裡其實也包括對男性的歧視,比如男人不能娘,一定要做個大男人,大家都是受害者,為什麼男性不可以寫出那樣的呢,為什麼女性不可以寫出這樣的呢,我連這個形容詞都不好找。在我心裡大家都是可以的,既然創作有這麼大的空間撒歡,你就應該去跑,跑起來看看。

這幾年我跟周深合作了很多次,也做了他第一張個人專輯《深的深》的製作人,製作《大魚》的時候,有一個合作伙伴不是很認真,我說你不能這麼混音,周深是新人,聲音這麼好,你把他聲音混得這麼泥濘,不可以的,你這個壓縮得太厲害了。我不喜歡加太多的混響,我覺得這樣演唱不真誠。對方就咯咯咯地笑。甚至對方還說,“你在工作中像個男人,你工作起來這麼不女生。”那女性應該怎麼工作?遇到問題就撒嬌嗎?我直接把那個混音換掉了。

我們就這樣,很不容易地把《大魚》以及專輯做出來了,整個環節和品控都在自己手裡,很費心。但我記得一次釋出會上就有人問,你只是作詞而已,為什麼能做製作人?我當時都傻眼了,很驚詫。我不是第一個這麼做,這也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姚謙老師是寫詞的,也製作過很多專輯,確立了很多歌手的音樂路線,我當時很想反問,但是我是幕後,這不是我的釋出會,我也沒有多說什麼。

尹約和周深、那英在一起 受訪者供圖

4

不是說我一定要把歌詞寫成這個樣子,而是,我不能不寫成這個樣子。

另一個層面的腹背受敵,其實是全體音樂創作者共享的。就是現在這樣下餃子一樣地生產idol,這裡面其實是把他們的個性磨掉了,就像開了濾鏡一樣,這種音樂的生產是非常迅速的。甚至有些業務水平不夠的愛豆,他們唱什麼都不重要,只要啊一聲,只要發出聲音,有感情地朗讀一遍歌詞,在棚裡都可以修,現在很方便,也很快。只要是他們唱的,粉絲都會買單。另一個極端就是那種神曲,今時今日大家都選擇下沉,很多時候片方都要求你這個副歌要斷,要利於短影片傳播。這種歌曲的製作成本非常低,包括現在還可以用AI寫曲子,這種流水線會越來越快。

去年在哈佛的那次活動上,我跟羅大佑老師聊到這個問題,談到現在很多東西,其實是反流行文化的精神。流行文化到底是什麼,其實就是一種個性的表達,說出你想說的東西,就像他以前那些振聾發聵的作品。這本來就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說大家被娛樂久了,看到一個沒怎麼見到的,就說:原來還可以這樣。

在這個行業裡,我有一個很好的錄音師朋友倪涵文(第30屆金曲獎最佳演唱錄音專輯獎項獲得者),也是女孩。很多時候在棚裡工作,經常就只有我們兩個女生,這都很常見。我前段時間讀過一個報道,統計說女音樂人本身就很少,幕後的就更少(根據《音樂財經》釋出的《2020中國音樂人報告》,從性別維度看,音樂人整體男女比例為8:2)。這份工作真的很苦,你要天天在棚裡,大部分的棚為了隔音,是沒有窗戶的,要一直坐在那裡,要經常熬夜。

幾個月之前,我倆跑到一個古鎮,喝著特別甜的咖啡,就坐在那兒聊天。也是檢討自己吧,我們五六年前認識,算是一起入行。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每天的工作是重複的,現在發一首歌太容易,大家不珍惜,隨隨便便就丟出去了。但是我們從最開始認識,就知道我們是想做好東西。口水歌可能流行一陣子就過去了,但我們的東西應該過了十年、二十年還能留下來,我們是有這個心氣在的。

後來就談論說,我們不要再做機器了。我上個月也去了我的代理公司,我跟他們說,覺得有時候接工作很不舒服,沒有話語權,是一個任人擺佈的文字女工。雖然寫貼片歌掙的錢更多,可能是做專輯的五六倍,但是我從小學音樂,做這個行業不是為了來掙快錢的,我也推掉了一些工作,該堅持的還是要堅持。

入行這些年,其實我已經非常幸運了。今年甚至還拿到了完全由我一個人作曲作詞的全新作品集合約。這對一個年輕的創作者來說太難得。一路走來岔路口是很多的,就像走迷宮一樣,我最後到了這裡,一個從小這麼喜歡音樂和創作的人,能回到這裡,有作品能被大家聽到,這個機率是很小的。你會看到很多有才華的人,大家一起成長過一段時間,每個人經受的壓力不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生活無窮無盡,要真的守住自己,可能要90%的時間是咬牙撐起一片空間,10%是讓創作的種子呼吸成長。

前兩天,《小娟(化名)》發出來之後有同行說,我是開了新的賽道。我倒不覺得有那種意義。創作其實更像是生理需求,它不是我的工作,要996或者有個KPI。不是說我要寫,是我不能不寫。也不是說我一定要把歌詞寫成這個樣子,而是,我不能不寫成這個樣子。

尹約和羅大佑、高曉松、方文山參加哈佛演講活動 受訪者供圖

33
最新評論
  • 《海王》“黑蝠鱝”扮演者跳槽漫威 將主演漫威新劇《奇蹟人》
  • 奚夢瑤帶一歲兒子現身,賭王長孫出行派頭十足,母憑子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