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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站的跨年晚會上,裘繼戎拿出的是一部靈魂拷問之作。即便融合得生硬且冗長,沒那麼成熟圓融,渾然天成,但打動人的幾個時刻是藝術的、真誠的。其中,最令我震動的是,他選了“只恐你來得去不得”這句唱詞,來面對祖父,與他所不認識的祖父對話與溝通。

在我看來,這是拿起了一把火熾的鋼刀,從四面捅向自己痛苦的靈魂。從另一方面看,他是在用自己喜歡的藝術袒露、講述始終沒能走出的身份困局。

我不覺得一個脫離了裘繼戎身份的舞者來演繹這部作品,有任何動人之處,哪怕舞技更為嫻熟,功底更加深厚,但可能依然傾向於為一次晚會而創作的普通商業之作。

裘繼戎的身份——可能依然是他最想逃離的牢籠,最不願面對的幻象——才是賦予這部作品有別於、甚或高於其他任何一位舞者,具有獨特靈魂的藝術基因。

在這裡,不太想用大篇幅仔細回顧裘繼戎的身世。對京劇稍微瞭解一些的人,都知道的。裘桂先、裘盛戎、裘少戎、裘繼戎,四代梨園,祖父裘盛戎是裘派花臉的創始人,後世銅錘花臉一行是“十淨九裘”的格局。這份身世榮耀,在外人看來,足夠盛大輝煌,然而這必須只是“外人”“看來”,裘繼戎二三十年來的真實感受是什麼呢?媒體的隻言片語,不能得知其全部,只從他“出走梨園”的選擇,略知一二。

家世這種先天安放好的床,心安理得地躺著,會被鄙視無能,奮力彈起來、出走去,證明自己就是自己的人生主宰,會被認為大逆不道。這張床就是進退皆失矩的危地,身在其中,勿以為榮,身在事外,無須羨慕。人生而不公,否則“銜玉而生”之說就是無的放矢。

有人會拿譚正巖和裘繼戎相提並論,但他們倆的境況實際是不同的。一、譚家的梨園之根深遠甚於裘。從御賜黃龍馬褂到樣板戲,至今,譚家在梨園一直是血脈充盈的,也就是說,小譚的這張床大到在他二十歲之前即便想走也根本無力走出去。二、小譚的掙扎動力小得多。家風、父母、家庭環境,這張床上太多舒適。他的掙扎範圍就是繼承發展得好與壞的範圍,而不是道路選擇的問題,無論他內心是否有其他衝動,這衝動都比不過現實鋪就的道路。從另一方面理解,小譚的箍緊甚。

裘繼戎不是的,他的黃金道路是外人眼中的,或者說空有軀殼的,甚至是有荊棘的。儘管在戲曲界,相較於“外行”而言,有身世之優佔盡太多有利條件,然而,對於一個幾歲到十幾歲的孩子而言,父母、家庭的現實生長環境遠甚於祖上藝術的光環。裘繼戎,四歲時父母離異,跟父親和繼母生活,十歲時父親病逝,祖父裘盛戎有十個子女,裘繼戎是唯一嫡孫……2019年,母親病逝了。

也就是說,裘的戲曲道路是有裂隙的。而舞蹈恰是透過這道裂隙照進來的光。這道光的亮度足夠透射祖上留下沉重、朦朧的藝術光環。

事實上,裘也一度曾有衣缽再傳的感覺,《除三害》《姚期》《坐寨盜馬》《赤桑鎮》等戲,也有上演,曾與裘家有隙的裘盛戎的派優秀弟子李長春也曾出現在他繼承裘派藝術的道路上。但是,觀眾並沒看到真的繼續下去,最終,可能是俗不可耐、不知藝術為何物的團領導給裘裘的出走加了最後一把火。

為了舞蹈,他太勇敢了。

而勇敢,是我最佩服的人類品性。不是之一。

一部藝術作品必然是貼著藝術家標籤的,這無須辯論,然而對於儘管沒有直言去身份化卻始終與身份抗爭著的裘而言,《驚·鴻》去身份化的普通,與加身份化的昇華,是一種傷人的邏輯悖論。

然而,《驚·鴻》依然不能去身份化去解讀。它必須是裘盛戎與裘繼戎隔著兩界合作完成,才有意義的作品。

所以,恰恰是身份讓作品深邃了,普通舞者演繹就是普通作品,更像是晚會的命題之作,題目便是“融合”。不過,命題也不是傑作難出的藉口,“一顆小白楊,站在哨所旁……”“一條大河,波浪寬……”都是命題之作。不過,裘若以舞蹈作品與祖父對話,那麼《驚·鴻》這樣的“串戲”式的作品就遠不如主題純粹、意向單純的三五分鐘的現代舞更好。

《驚·鴻》好的一點就是“串戲”的選擇是精心的。劇種、劇目、行當、唱詞的選擇,處處精心。劇種:崑曲、秦腔、評劇、川劇、梆子、京劇;這些劇種對應的劇目分別是《牡丹亭-遊園驚夢》《白蛇傳-斷橋》《天女散花》《滾燈》《鍾馗》《鍘美案》;行當是生旦淨醜都齊全;人物是人鬼神仙皆來到。

第一齣是情與愛,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第二齣是傷與諒,“世上誰人無差錯”;第三齣是定與惠,“好似我散天花紛落十方”;第四齣是俗與戲,“鑽過去,再給我鑽過來”;第五齣是神與助,“擺列著破傘孤燈”,冥冥中有鬼神襄助,人神交匯;第六齣界與合,陰陽兩界,是先祖與後輩的對視,是傳統與當下的對視,是我從哪裡來與我的對視。

最打動或者說刺痛我的不是戲選得好,而是開場與結尾的唱詞與戲曲程式。

開場時,裘繼戎在自己臉上似抹似畫,似入夢似開悟的情景中,遠遠飄來裘盛戎“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的聲音,瀰漫籠罩,如煙如霧,讓人頓生一種被“審”被“視”的嚴肅與警懼。

結尾時,依然是裘盛戎的原聲,用的詞是“只恐你來得去不得”。這句放在最後,就不只是警懼了,大有一股宿命的悲情襲來。“來得去不得”,像一把火熾過的鋼刀,從四面刺向靈魂,滋滋作響:身份,世家的加持與羈絆;舞蹈,真愛的誘惑與激勵;戲曲,繼承的逃離與籠罩;人生,來去不由人的耳提面命與無可奈何。

四面籠罩過來,就是難逃的宿命。

那一年,在東長安街的車水馬龍中,人生突然有一種“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赤裸裸被命運宰割的悲情湧來而大慟的情景,在觀看到“只恐你來得去不得”的時候,突至眼前。所以,頓時忽略了評劇《天女散花》帶來村姑歡慶豐收一般氣質的齣戲感。慶幸,《驚·鴻》的藝術核心是真誠的,動人的。

祖父化身的這聲“恫嚇”傳來之後,裘繼戎在勾臉譜——如果勾黑白色,有陰陽相顧之感會更好——筆鋒從額頭向上,掃過頭顱,消失於腦後,感覺從沉靜到揮灑,解脫了一般。

最後,一陣激盪的鑼鼓、武打展示、眾戲曲人物隱去,空蕩的舞臺前後方,只有裘盛戎的化身“包拯”與裘繼戎肉身在對視。這個對視,化身“包拯”運用戲曲最單純的元素:提蟒、上步、捋髯、投袖,加一個似拒似引的手勢,把想象中的祖父給他的意思表達得非常簡練而高階——整個作品,最高階的地方還在戲曲元素的準確運用——在無言的對視中,面對著這種欲引又拒的態度,裘繼戎唯有怔怔地看著,伸手抓不住,摸不著,只能體悟。

最後,先人飄去,今人繼續參悟。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各修各的道。

裘繼戎可能始終要戴著在祖父注視下畫下的這個臉譜跳舞吧。他得認了。

去身份化,註定是無謂的抗爭。

不論藝術之路在戲曲,還是在舞蹈,這份“羈絆”是必須接受的,這份“營養”也必然是嚥下的。

每個人最終都是要與身份和平共處,都要與不可更改的過往人生共存,哪怕你安放得多麼隱秘,但你始終能感受到存在。誰也別想遺忘、拋棄或逃離。

裘繼戎的舞蹈語彙並不純熟,但他的氣場是強的,這是作為藝術家比技藝更為重要的東西。如果說胡沈員、謝欣的舞蹈,如好文章有其結構之美,李響、劉迦的舞蹈如好文章有其語言文字之美,那麼裘繼戎的舞蹈,如好文章有其氣韻之美。所以,拋開晚會作品需要商業化的元素之外,這場古今的對話、戲曲與舞蹈的融合是成功的。

在我看來,他所欠缺的是,舞蹈需要的投入與戲曲間離之間的衝突未能完全消除。裘的舞蹈表現始終是隔著的感覺,是在作,是那種做給人看的藝術感覺。我理解和欣賞的舞蹈是全身心投入其中,不撩人的,無我的藝術。

裘繼戎帶著戲曲,走進舞蹈的選擇,是對的。

不是說,有成功的作品才這麼說。而是,一個人遵從自己的內心,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必然是對的。

最後,想說句和裘與《驚·鴻》都無關的話:在溫室裡待久了,開個門都能讓你起一身雞皮疙瘩。

現在,看個什麼都得踩著滿地的雞皮疙瘩麼?

文 | SJ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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