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劉俊傑老師並不在我最早列出的採訪名單之內,後來經人建議才列入其中。除了央視春晚上的《誰有毛病》,我聽劉老師的相聲段子並不算多,但整理採訪提綱尤其是與他聊上之後,我發現幸好沒有錯過這位受訪人。
採訪劉老師那天正好是植樹節,春風和煦,陽光正好。坐在劉老師家的陽臺和他聊,大玻璃窗外枝丫的影子打在白色窗簾上面,很是好看。劉老師說話自帶魅力,抽著煙,不緊不慢,眼睛彎彎地笑。
劉俊傑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特別喜歡聽他講蘇文茂先生的事情。當他說到蘇先生在飯店勸說年輕人之後老觀眾走過來敬酒那一幕,我的眼淚有點兒控制不住,不得不拿過紙巾來擦。前後採訪近30位相聲演員,很多講述片段都觸動當時的我,但感動到落淚不得不擦,這是唯一的一次。到後來整理錄音聽到這一段,還是有些控制不住。
結束採訪後劉老師送給我一本書,書名叫做《我與恩師蘇文茂》。書裡寫到的一段故事是這樣的。文革之後的一天,蘇先生在騎腳踏車回家的路上巧遇來天津找人的侯寶林先生。當時蘇先生還不到五十歲,卻由於遭受磨難鬚髮皆白,包括眉毛。這是兩人歷經十年浩劫之後第一次見面,一時不知話從何起。蘇文茂眼含熱淚喊了一聲師叔,侯寶林握住他的手來了一句,“打南邊兒來了個白鬍子老頭兒。”
說起來有些遺憾,劉老師人稱“笑話簍子”,往事和道理說得仔細又好玩兒,只是由於採訪當天我們有事著急趕回北京,時間有些緊和劉老師聊得不完全盡興。劉老師對此並不太介意,看我們趕時間還專門把我們送出單元門,給我們指出怎麼儘快走到地鐵口第一時間去趕火車。
劉俊傑訪談錄
劉俊傑:1950年生,天津人。自幼熱愛曲藝,12歲即登臺表演快板書,後考入北京軍區空軍文工團任快板書演員,轉業後回津,其後拜蘇文茂為師學習相聲。1980年考入天津曲藝團任相聲演員,先後與謝天順、楊少華、張永久等人合作,表演和創作並重。1995年和趙炎在央視春晚合說《誰有毛病》,當年轉入中國北方曲藝學校任教。代表作品包括,《誰有毛病》、《話說天津衛》、《串調沙家浜》、《食品探親記》等。
劉俊傑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我叫李潤傑,你叫劉俊傑,咱們倆人是大傑小杰”
問:天津是曲藝窩子,您小時候學的不是相聲是快板兒對吧?
劉俊傑:對。
問:從幾歲開始學的?跟誰學?
劉俊傑:1960年,我10歲左右。我那會兒是聽收音機學習,我們家還沒有收音機,我的老師家有,我就迷上了李潤傑的快板兒,迷到就跟現在那追星族似的。但是見不著這人。
問:當時他就在天津。
劉俊傑:天津曲藝團團長。當時他的收聽率最高,而且播放頻率也高,一段活一天得放三次。
問:您是說同一段嗎?
劉俊傑:同一段。那時候還出廣播報,幾點播什麼報上都登著。老師特別喜歡我,他就在報紙上給我劃好,哪天播,幾點播,我就上他們家去,天天聽。我迷到什麼程度?聽來聽去我都聽會了,包括《隱身草》、《金門宴》,還有意模仿他的聲音。其實李先生嗓子不是特別好,雲遮月,但特別有魅力,“華鎣山,巍峨聳立萬丈多,嘉陵江水……。”後來我就學著打板兒,我舅舅給我買了副板兒,七毛二,那時候也是錢。學著學著我居然自己就會打了,大概到十三四歲,我在我們那塊兒就唱出名了。
青年劉俊傑
問:自學成才。
劉俊傑:後來我就去了文化館。文化館有一位老師,其實他是學聲樂的,這人筆名範雲,大才,男高音,聲音特別漂亮,唱《二郎山》,還會畫畫、寫字、刻章、作詩、寫文章,那人可了不得。
問:在外面名氣不算大,但你們都認他。
劉俊傑:對,我們那片兒都認,大夥兒都叫他範老師。他會打板兒,天津音樂學院畢業分配到文化館。他雖然快板兒不是專業但他會打,就指導我打快板兒。對我來說,這就算啟蒙。後來我在天津南郊就算出名了,那地方出稻米,叫小站。
劉俊傑表演快板書
問:小站米嘛。
劉俊傑:對,從那兒我就唱到鹹水沽,那是我們南郊的區委所在地,那兒有個大禮堂。他們一有活動就說,把小站的小孩兒叫來,我就過去說一段兒。文化館沒有我那麼大的大褂,最下面就得拿大頭針別上,領子太大,後面也別上。我上初一的時候那個冬天,都說天津曲藝團要來演出,演員有李潤傑、常寶霆,還唱梆子和評戲,一說有李潤傑,說什麼我也得見上一面。
問:那是第一次見?
劉俊傑:對,沒見過,不知道什麼模樣兒。就用一鐵驢車……你知道什麼叫鐵驢車嗎?
問:驢車?
劉俊傑:腳踏車。
問:那怎麼叫驢車?
劉俊傑:自己攢的。車架子是用自來水管子焊上去的,然後安倆軲轆,那車持重200斤沒有問題。這種車統稱叫鐵驢,也沒閘,想剎車得拿腳蹬那軲轆。我不會騎,他們蹬車把我從小站帶到那兒,到後臺我就見著李潤傑了。他們給介紹這孩子怎麼樣怎麼樣,李潤傑還挺興奮,招呼我過去,說給我唱一段兒。我就唱了一段《隱身草》,“有一個財迷的地主叫錢包兒……”我詞兒特別熟,還有意模仿他的聲音。李潤傑聽完特別高興,問我多大歲數,問我名字,我說我叫劉俊傑。他說好,我叫李潤傑,你叫劉俊傑,咱們倆人是“大傑小杰”。他說你現在好好上學,初中畢業上天津曲藝團找我去。當時拍了一張照片,還登在《今晚報》上,標題是《小學生劉俊傑拜見收音機裡的老師》。照片上我在中間,這邊是李潤傑,那邊是常寶霆,還有唱河北梆子的劉俊卿,都是大角兒。
李潤傑
問:那您就更堅定信心自己要唱下去。
劉俊傑:對,就要唱。唱到初二下學期,學校就組織我們這些老師、學生去河北霸縣演出,我唱快板兒。演了半個多月,迴天津到人民禮堂彙報演出,演出效果特別好。過完年開春之後,老師叫我去教務處,我一看來了一個人。那人問我,你樂意幹這專業嗎?我迷糊,專業是什麼呀?他說,就是給你找地方唱快板兒去。我說行啊。
問:之前您想過專門唱快板兒嗎?
劉俊傑:沒有,就是有興趣。他問,那當兵行嗎?我說行啊。那時我15歲。我說,你是幹嘛的?教務主任跟我說,這是空政文工團招生的,看到你在市裡的彙報演出找過來的,你回家也跟家長商量商量。我媽愛唱戲,大票友一個,到什麼程度?她扮上能唱一整出《四郎探母》。
問:那您母親對您走藝術道路是支援的。
劉俊傑:她支援。
問:那您就進北京了,北京軍區空軍文工團。
劉俊傑:對。
問:這是後來的空政文工團嗎?
劉俊傑:我這個是北京空政,還有一個軍委空政,就是閆肅他們那個。我們北京空政叫紅鷹,蘭州軍區的叫戰鷹,瀋陽叫雄鷹。
問:那您就正式成為快板書演員。
劉俊傑:對。我去的時候還不到16歲,正式辦完手續是1966年3月,這才到16歲。我那軍裝還得特製,因為那時候我長得矮。我們文工團裡有京劇隊、歌舞隊、話劇隊……
問:曲藝隊。
劉俊傑:沒有曲藝隊,搞曲藝的人少,就都擱到歌舞隊裡。有個唱快板兒的老同志,是王鳳山的徒弟,還有一個唱單絃兒的,還有我。
青年劉俊傑
問:沒有說相聲的?
劉俊傑:沒有,就我們仨人。
問:那您接觸相聲是什麼時候?
劉俊傑:在團裡我主要唱快板兒,也演小戲,還跟著唱合唱,偶爾說說相聲,那是業餘的。我跟馬金星還說過相聲,後來他寫過《泉水叮咚》歌詞。
“從今天開始,誰要問你你就說是我徒弟”
問:您是1970年轉業迴天津。
劉俊傑:其實我在文工團正式待了三年,1969年就回來了。
問:回來之後進津南電機廠。
劉俊傑:呦,你這資料還夠全的。
問:也是受到文革的影響,您復員後並沒有進專業團體。
劉俊傑:對,文工團大部分人都幹不了專業,回來直接進工廠。
問:在電機廠您當過工會主席。
劉俊傑:那是後來,最開始是車工,沒興趣,我就進倉庫管原材料,管標準件,還進過食堂,後來到工會。
問:當時業餘時間說過相聲是嗎?
劉俊傑:那時候也沒有。1971年我的先生蘇文茂先生下放到南郊,等於也從曲藝團給轟到下面去了。
問:那會兒您認識了他。
劉俊傑:對。我講了一段評書,是一段革命故事,叫《婦女能頂半邊天》,效果特別好。
問:帶包袱兒嗎?
劉俊傑:帶包袱兒。我是跟河西區文化館一個老先生李老師學,他是說評書的,原來在河西區曲藝團,多年以後我們還成了北方曲校的同事。他給我指導,我就拿這個演。從文藝團體下放的這些演員們都集中到一起,歸文教辦公室管,其實地方上對他們還是很尊重的,請他們輔導業餘文藝。
問:還是發揮所長,並不是讓他們幹農活兒。
劉俊傑:他們哪會幹活兒啊。馬三爺馬三立先生體重90多斤,那化肥一袋兒100斤,他扛得動嗎?我們演出他們這些老師就坐在前排看,看完就有人找到蘇先生,建議他們收我這徒弟。蘇先生比較深沉,只點頭不表態。後來我老演他就熟悉了,有一次在後臺他忽然跟我說,你跟我學相聲吧。我說,好啊。正好搞會演他們演了一段《打井記》,蘇先生參與了創作,他建議讓我演,還叫來一個業餘說相聲的老演員。蘇先生給我們指導,這是我們的第一段相聲。他特別喜歡我。他在北閘口住,我在小站住,離著有七八里地,有一次下著大雪,有人叫我家門,我一開門,嚯,門口站一雪人兒。那次他專門來給我輔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劉俊傑和蘇文茂
問:那時候是完全無私的呀。
劉俊傑:無私,無私。說無私,也有私心,他一看這孩子行,就想把我培養出來。
問:那時候也沒有拜師的概念,就是學生對吧?
劉俊傑:沒有,就叫老師。他就說我這嘴裡功夫不錯,但是還得練,讓我什麼時候不上班就去北閘口他們家學。他那時候剛40歲,但頭髮、眉毛、鬍子全是白的。
問:是嗎?
劉俊傑:對,一夜愁白頭。他嘛都不會,就會說相聲,可就不讓他說相聲。一看他那模樣,就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當然他那臉長得也老。蘇先生先教我唱太平歌詞,唱得特別好聽,“一字寫出來一架房梁,二字寫出來上短下橫長……”從一唱到十。
問:然後從十再回來。
劉俊傑:對。我唱快板兒的,板眼沒有問題,而且打小我老聽戲,韻味也沒問題,所以我學得非常快。等下週再去,詞兒我就背下來了。我問,老師我學這幹嘛?學完上哪兒演去啊?他說,是,學完他媽也沒地兒演去,也不讓演啊,不學不學吧。
問:當時他也看不到希望。
劉俊傑:沒有前途,沒有光明。傳統段子不學了,後來他給我排了很多新節目。區裡讓他演出,他沒有搭檔,就把我叫去,他給我量活。1976年底郊區允許成立文工團,這老幾位就都進團了,1977年我們開始搞演出。在團裡蘇先生給我量活,持續了三四年時間。1978年到1979年就有走穴演出了,蘇先生跟高英培說你帶帶我這學生,不錯。我就跟蘇先生的兒子蘇明傑搭檔,蘇先生給排,跟著高英培去演。那時候是高英培最火的時候,那時候他的新節目有《糾紛》……咳,什麼《糾紛》啊。
問:《教訓》。
劉俊傑:對,《教訓》。還有……
問:《釣魚》是那會兒嗎?
劉俊傑:六十年代就有《釣魚》,他是因為《釣魚》揚的腕兒。七十年代末他和範振鈺、王鳴錄仨人鐵三角,鳴錄先生寫,他們倆人演,都是新節目,都火,了不得。我那時候就跟著他演,演完他給我也說說。那時曲藝團還沒有恢復,天天有演出,我受益匪淺。一場給我5塊錢,十場就50塊錢,我工資一個月才36塊錢,了不得。那時候高英培一場50塊錢,於寶林、馮寶華是20塊錢,下面還有15塊錢、10塊錢的,我們是最少的。
劉俊傑與常寶霆、白全福、蘇文茂、馬志存、蘇明傑、張志寬等演員在一起
問:那你們倆開場。
劉俊傑:開始時候我們開場,後來老先生說別讓他們倆開了,開不開,還是演第三場吧。就這樣到了1980年,我們先生就調回天津曲藝團。團裡那時也是青黃不接,老先生們有的不能演了,有的沒調回來,需要進一批人,正好我所在的南郊文工團解散,蘇先生說你去考試去。當時考官有駱玉笙先生、馬三立先生、常寶霆先生、王毓寶先生,還有蘇先生。考完我去世界裡蘇先生家找他,問那老幾位說了什麼。蘇先生說,常三爺說這小子還不錯,馬三爺說了句話我沒聽懂,他說這小子“奇貨可居”。
問:這是好話呀。
劉俊傑:蘇先生不知道這個典,我就把呂不韋這句話講給先生聽,蘇先生說這次你是我老師。後來就批下來了。
問:你們即便與老師們有關係,還是進行了考試。
劉俊傑:對,包括趙偉洲也在那裡通過了一下,他原來就是曲藝團的人,文革期間下放到東郊。
問:這就算正式進曲藝團了。您真正拜蘇先生是什麼時候?
劉俊傑:進團的時候我已經跟了他十年。我進曲藝團報到那天先生特別高興,我們都騎著腳踏車,他說跟我回家吧,從今天開始,誰要問你你就說是我徒弟。後來我才明白,學生和徒弟倆概念。
劉俊傑、蘇文茂表演相聲
問:不過那時候還不興擺知對吧?
劉俊傑:誰敢擺知啊?後來我們搞了個謝師會。
“蘇先生我敬敬你,我愛你啊”
問:不管是正式拜師之前還是之後,您跟蘇先生那麼多年,對他說過的話您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嗎?
劉俊傑:太有了。有一次快過年了,那時候物資特別緊缺,我得給先生買點兒什麼,我看到自由市場賣活鯽魚,特別貴,我說來五斤,20多塊錢,賣魚的都說,不過啦?我提著網兜上公交車,給先生送去。見到魚,他老感嘆這魚貴。這是臘月的事兒,過年我又去拜年,別人走差不多了我就陪師父喝酒。師父說你每次來拜年都不帶孩子,這次說什麼我也得給孩子紅包,就拿出20塊錢來,我說您這是還我魚錢。老頭兒樂了,他說你給我買魚算是尊老,我給孩子壓歲錢這算愛幼,咱爺兒倆尊老愛幼。他說,你跟師父說相聲是為過好日子,你要因為跟師父學相聲下半月過不了,我這師父就白當了。
問:你們那個時候演出沒那麼多,就掙死工資是嗎?
劉俊傑:對。他說將來你能掙錢了,給我買茅臺都沒問題。後來我真掙錢給他買茅臺,那時候他反而不怎麼在意了,因為他知道我收入高了。他生活很簡樸,但專門請客帶我體驗過粵菜和西餐,他就說將來你們吃這些菜會很普遍,有可能你們節目裡會用到這東西。
問:不是單純的吃飯。
劉俊傑:他沒有多高的文化,但知識非常豐富,給我講西餐的各種講究。蘇先生很少發脾氣,我很少見到他發脾氣。他像個文人,還不是裝的,跟外邊那樣,家裡跟兒子也那樣,跟我們見面還握手。有一次我們倆去勸業場,有個穿跨欄背心的人認出老頭兒來了,就問蘇先生,你是蘇二小兒嗎?先生沒說話,我很氣憤。這人又跟過來問,你是不是蘇二小兒?我跟他生氣地說,你該幹嘛幹嘛去。蘇先生拍拍我說,這是我的觀眾,聽過我的節目,我節目裡提到過蘇二小兒,他看見我不知道怎麼表達,對待觀眾不能像你這樣兒,小子,你還得練。
劉俊傑與晚年蘇文茂表演傳統相聲《汾河灣》
問:真不容易。
劉俊傑:可他在飯店裡真急過一回。在白記餃子館,他領我去吃餃子。喝著酒我就看他臉色不對,一會兒他站起來走到對面那桌。那兒坐著倆人,一男一女年輕人,不吃餃子邊兒,桌子上一大堆。他走過去拿筷子敲桌子問,這餃子怎麼啦?男的說,你管得著嗎?蘇先生說,我就要管管你,你這是浪費,你這是犯罪。女的也跟著急了。周圍人一看這是蘇文茂,都圍過來勸蘇先生別生氣。這倆人一看沒趣兒,站起來要走,蘇先生說給個袋子讓他們打包。他跟那男的說,你回家問問你爸爸,問問他蘇文茂說得對不對。結果這倆人真打包走了。這時候過來50多歲一位男顧客,端著一杯酒說,“先生,我敬敬你,我耐(愛)你啊!”
問:哎呦。
劉俊傑:這是我見過他唯一急的一次。說相聲的愛“刨”人,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跟了他四五十年,他沒說過任何人不好。有的人已經比較惡劣,他說起來還是,“這誰呀,打小苦出身,有些毛病是小時候落下的,你們不要老說這個,他有長處,有可愛的一面。”我師父是小蘑菇常寶堃先生的徒弟,他從小在常家學相聲,管吃管住,管四季的衣服,沒有錢,他對常家一直感恩。前些年有一次電視臺做清明節紀念小蘑菇的節目,要去陵園做紀念活動,託我問一下蘇先生能不能參加。那時候他就快80了,他說我去,再不去我就去不成了。到那天,蘇先生坐著輪椅,貴田叔我們在後面推著車。我師父平時一步都走不了,那天不僅掙扎著站起來,竟然還向前走了兩步,抱著他師父的骨灰盒,老淚縱橫。
“楊少華的表演感覺非常到位”
問:蘇先生也是相聲界承前前後的重要代表。咱們再說一下您進曲藝團之後的搭檔吧。在曲藝團您的搭檔有謝天順、楊少華和張永久,是這樣嗎?
劉俊傑:對。最開始是蘇明傑,然後是楊少華,他給我量了三年。
劉俊傑、楊少華表演相聲
問:當時楊老師的表演,還不是後來和趙偉洲老師合說《枯木逢春》那種狀態吧?
劉俊傑:還不是,跟趙偉洲合作他那種狀態發揮到極致了。他原來有蔫哏那個勁兒,但還不到“瘋狂”的時候。
問:更早他是跟少馬爺合作。
劉俊傑:對,那時候才哏兒呢。馬三爺找楊少華,說你給大河(馬志明的小名)量1000天活,你就算對得起我。他認為這倆人頂多合作三年,結果三年真就裂穴了。倆人的脾氣性格根本不合,一個愛沾小便宜,一個斤斤計較,針尖對麥芒,這樣倆人不可能擱一塊兒。
問:楊少華老師之後是謝天順老師給您捧哏,謝老師是先跟您還是先跟馬志明老師合作?
劉俊傑:他也是先跟馬志明。
問:他跟馬志明老師後來也裂了,馬老師後來跟黃族民老師。
劉俊傑:對,我這兒就老“收破爛兒”。不過要說楊少華,他對我業務上是有幫助的,他表演有那種爆發力。不過早年他逗哏時候不太行,他老說蘇先生的活,《論捧逗》,《批三國》。馬三爺看過一回他演《批三國》,看完楊少華請他點評點評,馬先生說話太深刻了,他問楊少華,你站臺上像看過《三國》的人嗎?
劉俊傑與馬三立等人在一起
問:他和蘇先生的範兒完全不一樣,演員還是有自己的形象定位。
劉俊傑:對,說相聲講似我非我,你讓一個小學生講計劃生育那肯定響不了,觀眾不信啊。不過給我量活的時候,楊少華在臺上那種爆發力很棒,他沒有準詞兒,但情緒全對,相聲是感覺的藝術,他的感覺太到位了。
問:他始終在人物裡。
劉俊傑:對,在人物裡。要總結楊少華,很多相聲演員缺這種狀態,很多演員缺人物的感覺。現在很多相聲是掐架,倆人上來互相掐一頓,觀眾都不知道為什麼,人物的感覺沒有,這就是胡來了。馬三爺為什麼可愛,缺乏人物的那種段子他都賦予人物,包括娛樂性強的,也包括文字遊戲類的,可以沒有人物,但他還是帶人物。馬三爺在臺上表演都是人物在說話,可貴就在這裡,不好來也在這裡。沒有人物就沒有故事,沒有文學性,這樣的作品缺乏生命力。楊少華把握人物準,不管是蒙人的,糊塗的,還是假裝糊塗的,人物貫徹始終,所以他可信。咱就說今年春節晚會岳雲鵬這相聲,為什麼遭專家指責?
問:就是對對子這個。
劉俊傑:其實原來我們這段子就是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問題是表演者的定位不對,你這個人物到底是真明白,還是不明白?馬三爺表演這段上來就是不明白,就胡編亂造,那人物就是蒙人的人,所以這才有趙佩茹那句,這是你的上聯兒啊,打你媽還沒出閣的時候就有這對子。所以,小嶽嶽“倒黴”就“倒黴”在這裡。
問:最開始觀眾會以為他是個明白人。
劉俊傑:對,壞了,所以後來再那麼說就不太對了。學者批評他當然也是求全責備,但嚴格來說他前面定位確實不對,所以他缺乏人物感覺,只有他個人的感覺,那種賣萌的感覺。
問:觀眾看到的還是岳雲鵬,很大程度上是靠人氣撐著。
劉俊傑:對,他沒有塑造出人物來。你是個明白人還是糊塗人,這個得先弄清楚。
問:加上晚會導演們也不是完全明白。
劉俊傑:他們也不懂,他們未必能談出咱們這些東西來。你看楊少華那狀態,你別看他蔫兒,他有爆發力,有時候翻包袱兒能翻八度。
劉俊傑、楊少華等人在一起
問:據說楊老師挺愛搶包袱兒的是嗎?
劉俊傑:搶包袱兒是他的一個“病”,你鋪得特別好他給翻出來,觀眾看著好像是他翻得挺好。
問:那時候捧哏抖包袱兒的人不多。
劉俊傑:不多。
問:現在很多捧哏開始搶戲了。
劉俊傑:對對對。後來馮鞏死學他。
問:馮鞏老師學的是他呀?
劉俊傑:死學他。
問:牛群、馮鞏有些段子,牛群老師一個包袱兒沒有,光馮鞏老師在那兒逗。
劉俊傑:對呀,馮鞏捧哏也是蔫蔫兒的。
問:那您再評價一下去年去世的謝天順謝老師的捧哏藝術。
劉俊傑:他是娃娃腿兒,門裡出身。他爺爺是謝芮芝。
問:單絃兒。
劉俊傑:單絃兒的謝派。但他是兩門抱,原來說相聲,包袱兒不響,後來改單絃兒了,單絃兒里加相聲,這才形成謝派。
問:成自己風格了。
劉俊傑:對,別人來不了,別人翻包袱兒翻不好。你看現在馬增慧有那麼點兒風格,愛翻幾個小包袱兒。謝天順的爸爸給他爺爺彈弦兒,叫謝舒揚,所以謝天順從小就沒離開這個。
謝天順
問:他下一輩謝金又說相聲。
劉俊傑:對。謝天順和楊少華異曲同工,也屬於感覺準,他的風格是“稜”(天津方言,意為楞,不講道理)著來,也屬於好量活的。
“從今天起,誰再提意見一個字都別改”
劉俊傑:三次,有一次是群活,跟耀文我們演《十二生肖拜大年》。我屬兔子,我的臺詞有一句就是“兔”飛猛進。
問:我們印象更深的是您的對口段子,一個是1995年春晚您和趙炎老師合說的《誰有毛病》,還有一個是2001年和唐傑忠老師合說的《戲迷》。在春晚相聲裡,《誰有毛病》這個作品顯得非常工整,而且現在來看放在春晚上題材有點兒大膽,帶有一定的批評和調侃味道,這段子是誰寫的?
劉俊傑:我呀。我現在演的所有作品都是我寫的,我不用別人的作品。
問:這是專為春晚寫的,還是之前就有?
劉俊傑:之前就有。社會上總有一種人氣人有、笑人無,到處找別人毛病,我原來寫的這個段子內容特別生活化,上春晚到最後就剩了一個樑子(梗概),原來所有的事例都拿掉了。怎麼上的春晚呢?央視的藝術指導焦乃積先生為春晚在全國找節目,就到天津來了,召集開會,我、馬志明、侯長喜,還有幾個人。他就說你們把你們的活就這麼說一遍,我們就都把活唸了一遍。然後他請我們一起吃飯,當時沒說節目合適不合適。過了兩個月,五一我接到電話,春晚劇組讓我到北京去一趟。到那兒我見到焦乃積,導演金越,還有孫晨。焦乃積就讓我改這段活,要按照這個路數,改成適合在春晚表演。我就一直改,改了十稿。
劉俊傑、唐傑忠表演相聲
問:這段相聲您用了倒口,倒口在春晚上可是很少用的,當時有人提意見嗎?
劉俊傑:趙安就說他聽不懂。他是那年的總導演,金越是語言類節目導演。趙安說,到春晚上觀眾聽不懂怎麼辦。結果焦乃積就說,那你沒聽過相聲。然後調了幾段郭榮啟和馬季的倒口相聲讓他聽了聽,才把他說服。當時我們都住在梅地亞中心。
問:是梅地亞還是影視之家呀?
劉俊傑:梅地亞,1995年影視之家還沒有修。臨直播有一天夜裡十二點焦乃積叫我上去,讓我把他的煙全都拿走。那時候劇組發煙,每天推著小車給各屋送煙、送水果。他說,從今天開始,誰再提意見一個字都別改了,有人提意見你就樂,酒少喝,養好嗓子。從那之後就沒再改,一直到春晚直播。
問:在春晚說相聲用倒口的確實少,之前有馬季老師《一個推銷員》,就是宇宙牌香菸那個,小品用倒口多,相聲少。
劉俊傑:我那個倒口還特別正,叫做“深武饒安”。說深武饒安話也是老先生們怕捱打,你說山東話不是,你說是河北話也不是……
問:其實是衡水話吧?
劉俊傑:他是介於山東和河北話之間的一種口音。
問:這種口音經常用來說“怯”字頭的段子,比如什麼都沒見過的人。
劉俊傑:對,大部分是諷刺他們的,所以最早說這些話不可能專門學一個地方人,人家聽出來真打你。我說東北話,這算學方言,不是倒口。
問:是這樣嗎?
劉俊傑:對,相聲真正意義上的倒口就是深武饒安話。
問:唐山話、陝西話這都不算?
劉俊傑:對。比如奇志、大兵。
問:湖南話。
劉俊傑:對,那不是倒口。拿湖南話說,相聲的人都不會呀,所以只能算方言,大兵他們有的相聲是方言相聲。
問:您1995年上春晚說《誰有毛病》,同一年您就進北方曲藝學校當老師去了。
劉俊傑:嘿,就別提這過程了。參加春晚回來,就像我在外面犯了多大罪似的,團里人都議論我,嫉妒得很。開會時候並不是說有人上了春晚為天津曲藝團爭光,就沒人提這事兒。
問:這不是一件好事兒嗎?
劉俊傑:不行,為什麼你上了謝天順沒上?你怎麼換趙炎啦?問題是,我決定得了嗎?連馬季、姜昆節目都被斃。
問:趙炎老師是劇組安排的?
劉俊傑:劇組啊。他們說你和謝天順都沒腕兒,找個有腕兒的給你量吧,就把謝天順拿下去把趙炎添進來,我不同意沒用啊。都擠兌我,沒辦法,我上曲校吧。
“傍著傳統走新路”
問:北方曲校這些年來也培養出一批相聲人才,比如高曉攀、金霏、陳曦。蘇先生和您師徒這種一對一口傳心授的方式,還有曲校上大課這種形式,哪個更適合培養相聲人才?
劉俊傑:實際上曲校仍然是口傳心授,只有這樣才能教出真學生。大課也有,但如果都是大課那沒法兒教,真正培養還得一對一。小課一般就五六個人,好在有教材,大家學的是一樣的,到曲校之後我第一個搞教材。相聲還是看個人發展。相聲不分派,只分風格,都學馬三立那賣不上票去。好的老師應該儘快發現苗子,重點培養。學相聲跟學戲不一樣,學戲三年沒準兒成小角兒了,學相聲三年門都找不著。唱戲面對多少人都那麼唱,說相聲不一樣,二百人、五百人、上千人那都不一樣,演員語言、聲調、眼神都得有變化,不好掌握。
2019年底,劉俊傑、張堯表演相聲。楊明拍攝
劉俊傑:一方面是受老先生的影響。所有知名相聲演員都在天津這舞臺上受過訓,包括侯寶林和馬季,姜昆也說過,我每次來天津都像朝聖。當然他這也是謙虛,不過在天津茶館聽相聲跟其他地方感覺都不一樣。而現在很多相聲都在變異,你要說臨時有個聯歡這無所謂,你只要是說相聲還是得有規矩。傳統相聲那300多段,沒有一段是缺乏立意的,現在的相聲完全娛樂,娛樂至死。從這個角度說,天津相聲還在堅守,但它缺一樣,它缺時尚。天津相聲應該在與時俱進方面下功夫,既保留津味相聲的特色,又與時俱進。我曾經說過一句話,傍著傳統走新路。我還特別喜歡喬羽的一句話,不為傳統所誤,不為時尚所惑,這句話特別適合相聲。傳統是好東西,但拘泥於傳統肯定沒有生命力;時尚是好東西,有引領作用,但一味追求時尚會丟掉一些東西。在新舊方面產生碰撞的時候,天津相聲缺少一種認知。天津的演員包括老先生,重要的不是提高技藝而是提高認識,只要提高認識一定會產生飛躍。所有的相聲離不開過去的手段,但是你選擇的事實一定要是時尚的。好在有些年輕人已經在著手搞創新,我相信他們將來做的不是變異的東西。我也認為相聲不會消亡,只要人還拿語言作為交流的工具,人們希望有笑聲,樂意心情舒暢,相聲就完不了。
劉俊傑向觀眾致意。楊明拍攝
問:那您覺得相聲娛樂化是不是不可避免?
劉俊傑:娛樂至死就不對了,什麼東西都要有底線。你看星爺當年的那些作品,他不是純娛樂,他有立意。有記者問過我,你們要求作品有立意、有故事、有人物這都不錯,但為什麼人家的票房那麼好,你們怎麼票房不好呢?您能用一句話回答嗎?我說,奧斯卡獲獎影片永遠幹不過三級片,那追求不一樣。
劉俊傑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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