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末代皇帝》和《圍城》的巔峰體驗後，陳道明在整個90年代處於步履悠閒，多元嘗試的階段。
首先作品數量不多，電影主要有《桃花滿天紅》和《我的1919》，電視劇主要有《北洋水師》《夢斷情樓》《上海人在東京》《寇老西兒》《一地雞毛》《胡雪巖》《二馬》等。
《北洋水師》
這一階段，他依然偏愛文藝感較強的角色。《一地雞毛》和《二馬》都是根據文學名篇改編，小公務員小林和老不正經馬則仁的熒屏形象與文學形象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他也不介意主角和配角之分。他在《北洋水師》中扮演的是甲午戰爭中的日軍統帥伊東祐亨，而男主人公是陳寶國扮演的民族英雄鄧世昌。他在《寇老西兒》裡扮演的是敲邊鼓的八賢王，男主人公是葛優扮演的寇準。
他還喜歡扮演一些特殊行業的人物。《桃花滿天紅》裡是唱戲的當紅小生，《夢斷情樓》裡是青樓的大茶壺，都屬於在當年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而《我的1919》裡是慷慨陳詞的外交官，《胡雪巖》裡是富可敵國的大商人，這些角色又十足高大上。
《我的1919》
1990年代，電影創作處於低谷，電視劇市場處於起步階段，年產量都不大。而且陳道明成名之後並不急於擴大再生產，接戲反倒更加審慎。如果沒有遇到心儀的角色，他可以心安理得迴歸平淡生活。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劇都算不上“爆款”。在陳道明自己的作品譜系裡，也是前不及《末代皇帝》《圍城》的影響力，後不及《黑洞》《康熙王朝》的轟動效應。
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中沒有好作品。單以電視劇而論，《一地雞毛》和《二馬》都是必須寫進國劇史的經典作品。
《一地雞毛》
《一地雞毛》由劉震雲編劇，馮小剛執導，陳道明、徐帆主演，1995年播出。這部劇堪稱九十年代大學生社會化的心靈史，也是部委機關政治生態的微縮全景，其人物卡通而真實，其觀察辛辣而通透，可惜由於“調性灰暗”，傳播半徑有限。
《二馬》根據老舍同名小說改編，由崔光遠編劇，沈好放執導，陳道明、王同輝主演，1999年播出。如果說方鴻漸是遊學西方但百無一用的文人，那馬則仁就是讀書不成、經商失敗、內靠妻子撐持、外靠兄長提攜的五湖廢人。
馬則仁身上，集中了好吃懶做、大言不慚、不事生產、死要面子的劣根性，但他同時心地善良、待人真誠，時不時因為不通世務而顯出幾分可愛來。
《二馬》
馬則仁雖然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他體內的荷爾蒙分泌極其旺盛。一開始在國內，在河東獅的嚴密看防下，他時不時向有幾分姿色的奶媽放電。
後來夫人不幸早夭，他又惦記上了同族長輩的遺孀五姨太，成天揣著個玉鐲子，找機會表達心意。終於還是上了騙婚者的賊船，被人來了個捲包會，落得人財兩空。
陳道明把馬則仁演得極為騷情，在女人跟前不是眼睛放光，神不守舍，就是忙前忙後，大獻殷勤。在國內混不下去到了英國，很快又跌入情網，和房東溫都太太纏夾不清。從始至終，他都是：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個枕邊人。
因為不愛讀書，不懂仕途經濟，他被妻家孟家和本家馬家的人看不起。在倫敦當了掌櫃的，按說社會地位有所提升，但又因為國家疲弱而淪為二等公民，愛情也終歸破滅。
這個人物身上有著“死都要安逸”的那部分國民性，也保留了一些真性情和絕地反擊的血性。與溫都太太訣別時的一番表白，讓人動容。而訓斥伊牧師太太的那幾句話，又顯出了他作為中國人的骨氣。陳道明把馬則仁的兩面性都演出來了，這個角色立體而可感。
時間進入新世紀，中國的影視產業突然提速了。在電影中，陳道明很少擔綱主演，一般都選色彩鮮明的配角，寥寥幾場戲給人以高效衝擊。而在電視劇中，是一個又一個重磅人物，一部又一部年度作品，他的創作進入了井噴期。
2001年播出的《黑洞》，管虎執導，陸川和張成功編劇。陳道明沒有演男一號，而是選擇了反一號聶明宇。他只有100多場戲，而陶澤如有500多場。這是管虎執導的第一部電視劇，他的創作思想介乎新派和老派之間，陳道明很看好他。
聶明宇殺人如麻，從來不近女色，因為在對越反擊戰中，他的男根受到損傷，只能透過攫取別的東西獲得代償感，性格非常扭曲。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具有神秘感和偶像色彩，收穫了一大票粉絲。
《黑洞》
陳道明說，“聶明宇是陰暗的冷血動物，現實對於這個人來說是黑白的，而過去的回憶都是彩色的。我認為演人物就要演戲劇的發動機，出場的次數多少並不是最重要的。此外，這個角色我是收著演的，如果演滿了，再加上音樂和燈光的輔助，戲就過了。”
如果說他在《黑洞》裡演的是具有反社會人格的犯罪分子，在《冬至》裡演的就是偶然滑入犯罪泥淖後人生失控的小人物。《冬至》和《黑洞》都是金英馬影視出品，導演都是管虎。《黑洞》剛猛犀利，《冬至》靜水流深。
《冬至》講述了陳一平從普通的銀行職員淪為鉅額財產盜竊犯的故事。這個戲源自陳道明寫的一個故事梗概，總監製劉建立在他的書房看到了這個東西，決定做這個戲，找編劇李鴻禾來創作。
《冬至》
《冬至》是一個寓言式的故事，片方曾計劃把24節氣做成系列劇，但是最後只拍了這一部，思考金錢對人性的腐蝕。世紀之初的中國，公眾內心還處於理想主義和拜金主義的交鋒期，魔鬼出來了，可理想還在，每個人都很彷徨、焦慮。
在陳一平工作的銀行裡，上上下下沒有一個純粹的好人，所有人都在掙扎，從行長到保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劇組原先準備讓陳道明一人分飾兩角，演陳一平和警察蔣寒，兩人是孿生兄弟。但是陳道明覺得自己沒那個本事，也沒必要弄這個噱頭讓觀眾跑戲，後來警察找了丁勇岱來演，他演得很出色。
丁勇岱（左）陳道明（右）
陳道明說，“陳一平在劇中所有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準備的，大長圍脖也是我找人織的。然後我就開始找陳一平走路的狀態，去摸索小人物的感覺。”
他看了很多契訶夫的小說，在文學名著裡找小人物的形體和神態，從而誘發自己塑造形象的狀態。這是陳道明的一個創作方法，每當他覺得想象力不夠完整，對人物感到陌生的時候，就去文學名著裡借人物的種子。他覺得，人性大抵是相同的。
陳一平就有“裝在套子裡的人”的感覺。他是銀行小職員，有一顆柔弱、善良、易碎的心，他拿到的錢越多就越痛苦，如坐針氈。他感覺四周人都看他是賊，隨時面臨暴露的可能。最後，這一億多人民幣把他壓垮了，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陳道明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套中人，社會、道德、職業還有人類文明給的套子，無處不在。陳一平是小人物中的一個典型，也是我演繹這型別人物的句號，此後這樣的角色就不多了。”
《冬至》中的旁白量非常大，可以說是日記體。旁白是日記體的有聲化，也參與了人物的塑造。管虎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導演，能拍三條的絕不拍兩條，把各種可能都拍了，所以拍攝週期長，在紹興從2002年11月拍到了2003年4月。
那時，超期不是個嚴重的事。為了《冬至》，陳道明錯過了電視劇《林海雪原》“楊子榮”這個角色。他們這一代人，對樣板戲非常熟悉，都有自己心儀的角色。因為東北雪原上的雪都快化了，《冬至》還沒有殺青，他只能放棄了這個角色。
《冬至》在2004年年初播出，《中國式離婚》在年中播出。這部劇由王海鴒編劇，沈嚴執導，陳道明和蔣雯麗主演。當時，中國的離婚率越來越高，但離婚在人們的觀念裡是很羞恥的事情。
《中國式離婚》
陳道明說，“我們拍一個劇，除了給觀眾感官上的滿足，還得帶有社會話題和社會思考，不能總是泡麵一樣的作品。《中國式離婚》相容了文學性、思想性和社會性。在此之前還沒有一部專門探討中國離婚問題的作品。當然，這個劇名也是費了很大的周折才透過的。”
王海鴒的原劇本中，宋建平是國家機關的一個小職員，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家裡。陳道明不想再演一個坐在辦公室裡垂頭喪氣的中年男人，他建議編劇把“宋建平”的職業改為醫生，在醫院裡雖然也沒有戲，但他可以在行動中完成情緒。
從2001年到2004年，是陳道明演藝生涯中最高光的時刻。《黑洞》《冬至》《中國式離婚》屬於現實題材系列，而《康熙王朝》《長征》屬於歷史劇這一掛。他是怎麼穿梭古今，實現高密度輸出的呢？咱們下回接著說。
主講人 | 李星文
編導 | 吳勇
攝影 | 吳勇 宋新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