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站在豎立著一塊煉泅石的海岸,面朝大海,面朝我的王國,面朝臣服於我的子民,面朝凡世起伏的喧囂,面朝天空的霰雪鳥,淚流滿面。——《幻城》
很多年以後,郭敬明站在靜安區豪宅的大玻璃窗前,面朝上海霓虹閃耀的夜空,面朝最世文化的遺骸,面朝小時代的喧囂,面朝四面楚歌的娛樂圈疆土,淚流滿面。
想要接近郭氏寂寞的邊緣,請把自己帶入《爵跡》裡魂力強大的王爵、或者《小時代》裡極盡豪奢的宮銘,作為獨一無二的存在,被無可匹敵的命運玩弄著,在“浩瀚的宇宙裡,漫天飄灑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自己是比這些還要渺小的存在”。
但你永遠無法真正瞭解王,因為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王。
王の美學郭敬明從小便與常人不同。他成績優異,初中就讀於當地重點中學,不愛與同學說話,常常一個人望著窗外。即使在深冬,郭敬明也不穿臃腫的羽絨服,他鐘意圍巾,純白色,剛剛能披到膝蓋以下,風一來,輕輕地飄搖。90年代的自貢人民,尚不懂他的審美,初中化學老師劉曉用“打眼”,來形容這個謎一般的少年。
這張新概念的頒獎照片是網路上最古早的敬明記憶
2010年,郭敬明路過上海靜安區武定路時,突然對著司機,喊了一聲 “停”。
眼前是一座著名的大宅,古樸的奢華輕聲低訴往日的榮耀,有傳言,這是汪精衛四姨太的私人別墅。
他諮詢了價格,5000萬,然後要了三棟。
這棟別墅盡情綻放著郭氏審美:50萬一盞的紅寶石水晶吊燈會把他的淡金色頭髮籠上一層光暈,FENDI地毯柔軟到吃掉一切腳步聲,櫸木地板上手工雕刻著繁複的巴洛克花紋,對了 —— 和《小時代》裡的宮銘一樣 —— 郭敬明用一整面牆來擺放自己喜歡的杯子……
—— 少年已經成了王,他的王國叫 “最世文化”。
他就像十九世紀最後的歐洲貴族,在最隱秘的地點舉辦最奢華的沙龍,用最誇張也最真誠的口吻稱讚每一位客人。但並不是誰都有資格拿到派對的入場券 —— 每年,只有銷量前十五名的作者可以參加最世文化的年會。
是的,王的國階級森嚴,凡人不可踏足。王偏愛亞歐混血感帥哥,或臺灣花美男,他用這兩種人構建出男色的鎏金宇宙:其門檻是簡溪,天花板是鳳小嶽,吳亦凡、汪鐸、杜天皓、李治廷等人按顏值依次排隊,不能有半分僭越。
天花板:鳳小嶽
第一梯隊:吳亦凡、汪鐸
第二梯隊:杜天皓、李治廷
簡溪獨佔入門門檻
對階級、支配的極度痴迷肆意地表現在他的作品裡:《小時代》中,顧裡站在財富金字塔的頂端,睥睨著她的三個姐妹;《爵跡》中,王爵和使徒從一度排到七度,他們用身體簽下契約,使徒必須誓死追隨王爵。
《晴雅集》中,式神與陰陽師的關係就是國風版的使徒與王爵,鶴守月是忠行的式神、博雅是晴明的式神、鶴守月是守護芳月的人、忠行是守護晴明的人、芳月是守護禍蛇的人……這場支配與被支配、守護與被守護關係的交叉傳染何其動人。
支配,與被支配。這就是郭式美學人物情感的核心。王爵和使徒/陰陽師和式神,正是郭敬明所最擅長塑造的愛情權力關係的原型。人和人之間的締連被上下分明的權力關係、與生俱來的使命以及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的抵死相隨緊緊鎖在一起。
絕對服從、沒有猶疑、永不後悔,愛一個人就必須如此。郭敬明對人情感的微妙浮動和曖昧空間不感興趣也無意挖掘,他痴迷於靜態的影象、不變的忠貞和亙古的愛恨。如果用某個影象去形容郭敬明的愛慾美學,那一定是一座幽閉、堅固、冰冷,且無比華麗的宮殿。
王愛極了這種絕望的美。
郭敬明喜歡用疼痛和殘損來證明這愛之堅固:《冷血狂宴》中,林允被生生削去一條手臂,但為了等麒零回來,換了一條胳膊繼續放血;《晴雅集》中,博雅為了喚醒朱雀,以血沐浴石像,然後暈死過去;還有偽現實題材的《小時代》,唐宛如在時代姐妹花的撕逼中,被玻璃劃傷臉龐。
只有極致的疼痛和極致的服從,才配得上作為愛存在過的證據。麒零守護他的王爵銀塵,銀塵守護他的王爵吉爾伽美什,在最暗黑的舞臺上,他們上演著最撕心裂肺的 SM 套娃 ——《爵跡》的本質,正是對精神 SM 的盛大謳歌,一切因果,不過是 “主人的命令罷了”。“王”,就是 “主人” 最莊嚴的名字。
王の戰爭17歲,郭敬明從自貢第一次來到上海,來到他一生的魂牽夢繞之地。
上海像一個流光溢彩的玻璃球,映在敬明墨黑的瞳孔裡:“龐大的。旋轉的。光亮的。迷幻的。冷漠的。生硬的。時尚的。藐視一切的——上海。”
王征服上海的每一步,都是一場鮮血淋淋的冷血狂宴。
《小時代》有序言在先:“我們的生活,就像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大爆炸,比任何好萊塢的動作片都精彩。血肉橫飛,支離破碎,魂魄被炸到天上去胡亂飄著,孤魂野鬼,千秋萬歲。”
21歲生日那天,他休學創業,成立了《島》工作室,兩年之後,他就過上了“身背LV,手捧星巴克咖啡,在恆隆廣場裡穿梭”的體面生活。
成立最世文化、挖掘新人、寫《小時代》、寫《爵跡》、拍電影……他總是能精準把握時代的脈搏,然後用盡全身的力量,一腳踏上去。
“你可以去學懂社會的規則,然後去玩死他們。”—— 王說這句話的時候,天真無邪的精緻面龐之下,目光像是被大雪包裹下的森林一樣,天寒地凍。
“我進影壇一定像我進文壇一樣,震死他們!”彼時的王,年輕氣盛,殺氣騰騰,目之所及,莫非王土。
2013年12月14日,王聽到了那聲最嘹亮的勝利號角 —— 南方週末授予郭敬明“中國夢踐行者”稱號。他放下《小時代3》的拍攝,從羅馬千里迢迢地回到上海領獎,特意調侃主辦方:“我心裡一直覺得南方繫心中的少年英雄是另一位,而我正好是他的反面,但今天沒想到是我…”
一切都在2016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獨孤求敗的王,一定從呼嘯而過的風中嗅到過一絲不安的氣息。
坍塌是從王國的中心開始的:圖書市場大幅萎縮,《最小說》掙扎了幾個月之後終於停刊,投資兩億的《爵跡》票房大敗。面對王國的陷落,王的如泣如訴猶縈在耳:“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們才會停止罵《爵跡》。”
自那以後,王的角色陡然轉變,他總是低聲地說出那句看似虛弱,但讓對方無法反駁的話:“你可以繼續不喜歡你不喜歡的東西,但請允許他的存在。”“爾導我不是那個意思……”“不要因為我而不喜歡倫哥,倫哥是無辜的。”
剖析郭敬明的文章連篇累牘,令你有一種“我早已看穿他”的虛假通透。但你總會發現,其實你根本看不清他,那個在完美邏輯閉環下的、無懈可擊的、既臣服又高傲的、既戒備又真誠的、狡詐的王。
你只能看到他帶著美瞳的黑眼睛閃著淚光,像一汪深不可測的潭。
王の永恆之謎自出道以來,無數記者都想用長槍短炮威逼王吐露王國真正的秘密,但他只是狡黠地編織了一道又一道羅生門。他的話往往自相矛盾。在魯豫的採訪中,王洋洋得意地展示自己的殘酷:“我特別能把一件事情說得讓人家心裡特難受”。
但在與易立競的對談中,王卻突然變得溫柔:“我如果傷害一個人,哪怕傷害到一個小動物,我自己都會很難受。別人傷害我無所謂,但是如果我對別人造成了傷害,我可能比他還要不舒服。”
你不知道王對待下屬究竟如何,只看到在他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時,易立競和他都笑了。
時過境遷,王的說辭也不斷更迭。
2005年的《文化訪談錄》上,王在馬東的緊逼之下一度崩潰,甚至需要去洗手間梳理心情。馬東就像進犯的匈奴一般惡狠狠地質問王:“一個人的文風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有那麼大的變化?”王淚眼朦朧地求饒:“我之前編導和我說好了,關於抄襲這個案子一句話也不會談……如果你事先告訴我,我可能就會準備下來怎麼回答你。”
2013年的《鏘鏘三人行》,竇文濤再問王:“關於你的抄襲,有兩派意見,你自己怎麼看?”那時王已經鎮定自若:“我會用十年、二十年證明,我有沒有才華,是不是僥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我用時間去證明。”
而2020年的最後一天,王終於向莊羽道歉時,用青春疼痛的話語描述“抄襲”:“對我來說,它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我不敢撕開,更不敢面對。”
王最愛與媒體說的話題,是上海如何狠狠地傷害了他。
包括但不限於:“剛上大學的時候看到同學人手一部最新的遊戲機,我就知道這座城市不屬於我”、“在地鐵站母親因為不會刷地鐵卡被上海人叫作‘鄉巴佬’”、“釋出《幻城》的時候工作人員不屑的眼神讓他可以記一輩子。”
王總是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幾件前塵舊事,以至於你難以分辨這段被驅逐的少年歲月,是讓王國拔地而起的恨意地基,亦或是,王在向你展示他最不以為然的幾道傷疤。
這只是王身上的又一個謎。我們只能追溯到王還沒有成為王的時代,循著王無意隱匿的線索,試圖傾聽王真實聲音所留下的迴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還未加冕的少年在聽到老師講授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時,深黑的眸子,不動聲色地閃了一下。
自貢九中的生物老師殷道謙無法忘記那一天,他回頭,看到少年的目光像剛開刃的古代兵器,放射出封存千年的瑟瑟寒意。少年站在那裡,如斯平靜。“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老師,我覺得人類社會也該這樣。”
參考文獻:《郭敬明:用金錢,向世界開炮》—— 最人物
《明利場》——人物雜誌
《郭敬明,不為所動》——南方週末
《當郭敬明還是作家時,曾經的小城青年如何想象大上海?》——介面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