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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3日,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在廈門落下帷幕。電影《第一次的離別》入圍了包括最佳導演處女作、最佳攝影、最佳女配角在內的三項提名。

對於院線觀眾來說,和有口皆碑的文牧野《我不是藥神》、引發熱議的劉若英《後來的我們》或明星背書的《送我上青雲》等同樣入圍多個獎項的影片相比,新人導演王麗娜及其尚未大範圍公映的《第一次的離別》是幾近陌生的名字。

但在國際上,這部聚焦新疆兒童成長,講述親情、友情故事的影片早已斬獲不少頗具分量的電影獎:東京國際電影節亞洲未來單元最佳影片、柏林國際電影節新生代最佳影片……

頒獎典禮結束已是深夜,儘管沒能最終斬獲獎項,但提名最佳女配角的維吾爾族小女孩凱麗比努爾·熱合米圖力依然非常興奮——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鄉新疆,以電影的名義。酒店的房間裡,她拿出維吾爾族的帽子戴好,歡快地起舞,慶祝自己來到“好玩的廈門”。

而對於身旁微笑看著她的新疆籍導演王麗娜來說,獲得國際獎項、入圍金雞獎提名當然值得雀躍,但她更在意此刻孩童鬆懈的快樂,在意電影表達裡還原的有關故鄉新疆的真實和打動人心的普世情感。

獻給故鄉的散文詩

11月22日下午,《第一次的離別》參加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民族影展單元的展映。影片的監製秦曉宇問在場的觀眾:上一次在大銀幕看到新疆題材的電影,是什麼時候?

現場陷入一片意料之中的沉默。這個問題如果問起一位中年人,他或許會想到《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等一些主旋律電影;如果問起一名90後,即便他有十分豐富的觀影經歷,這個問題也足以令他大腦空白。

的確,院線很久沒有出現一部新疆主題電影了。匱乏的影像作品帶來侷限的新疆想象,提起“新疆”,人們會標籤化地想到“邊塞”“少數民族”,想到那些獵奇的符號與神祕的外衣。

但這“神祕”的新疆,卻是王麗娜與主演孩子們日夜相伴的故鄉。王麗娜的家鄉位於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莊,它的名字叫“庫木託喀依”,意思是沙漠上的綠洲。這裡Sunny熱辣,沙丘不斷,與王麗娜嚮往的南方土地有著迥然不同的風物。

新人導演王麗娜

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本科學習新聞、對寫實的紀錄片始終充滿興趣的王麗娜也從未預設過要在家鄉拍攝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王麗娜記得那個促使自己將鏡頭對準故鄉的時刻。

那是去湖南念大學,第一次離開家鄉很久。南方溼潤溫柔,陌生化的世界有它的鮮豔與活力,但再回到家鄉的時候,王麗娜坐在計程車上,看著路邊熟悉的兩排白楊樹、沙棗樹、火柴盒一樣的房子依次掠過,熟悉的氣息纏繞上來,味覺、嗅覺、觸覺……故鄉像是一罈剛剛開啟封印的陳年老酒,迷人的芳香撲面而來。

當距離被拉開了,當她開始用一種陌生的、不加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故鄉,“我從哪裡來”的感覺變得更為清晰。在中國傳媒大學讀研期間,需要創作一個作品,王麗娜第一時間想到了熟悉的家鄉,想到那片她最有表達欲的土壤——如果拍攝、創作是一場漫長的自我發現,那麼鏡頭聚焦的源起,一定不是某個空虛的幻想,而是作者生命中真實地與世界相連的那個部分。

選擇拍攝新疆沙雅地區維吾爾族兒童的童年,亦出自同樣的原因。第一次見到電影中的男主角——維吾爾族男孩艾薩的時候,他雙腳都沾滿泥,懷裡抱著一隻小羊羔給它餵奶,輕聲對小羊說“你吃呀”。

童年的王麗娜亦曾有過這樣與動物親密無間的剎那。這個相似的瞬間一下子把她帶回了自己的童年,帶回自己精神的故鄉。童年、故土,是一粒種子,也是溫柔的眼睛,注視著過往和未來。

正是在這樣的凝視裡,《第一次的離別》中的新疆剝離了神祕莫測的狹隘想象,它是寧靜美麗的容器,盛裝著生活在此的人們寫給它的散文詩。

因為行程匆忙,王麗娜出席22日的金雞獎提名者表彰大會時,還穿著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拍攝時的鞋子。登臺領取證書時,家鄉的沙礫摩擦進金雞獎的紅毯裡。這是又一次以距離凝視家鄉的小小隱喻。就像艾略特曾經寫的“我們不必停止探索,而我們全部探索的結局,將會是重新抵達那個我們最初出發的地方,然後第一次真正開始理解它”。

還原生活的粗糲

最初,王麗娜本打算用十年的時間做一部記錄兒童成長的紀錄片。

當真實地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和他們吃一樣的東西、喝一樣的水,了解他們的思維角度,生活本身的粗糲感與戲劇性紛至沓來,讓她覺得可以做一部構建在現實之上的劇情片。

最先被打動的是維吾爾族人特有的語言體系。

從前,作為長期生活在維吾爾族人周圍的漢族孩子,王麗娜並未覺得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張力有怎樣的特別。但這一次,遠歸的遊子站在鏡頭背後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童年裡那些被忽視的生動擊中了她:

年幼的凱麗古靈精怪,在她的語言裡,陰天是“月亮充滿了太陽”,比起寡淡的“陰天了下雨了”的描述,更顯詩意的滿漲;他們唱起歌,“我請你來吃抓飯,今晚沒說的情話,就明晚告訴我吧”,是詩意與真實漫不經心又無比恰切的融合。

當這樣獨具風格的語言融進真實的生活細節裡,一年的紀錄片跟拍經歷讓王麗娜開始學會怎樣站在一個原點去看待事物、理解人,怎樣用真實的存在去構建原本屬意“虛幻”的影片。

電影中的小男孩艾薩有一個長期生病的母親,她聽不到聲音、不能說話,常常砸開家門跑丟,要艾薩和父親一起挨家挨戶地去找。

“找媽媽”是艾薩的日常,不同於別的孩童,他的“找媽媽”不是尋求庇護,而是要反過來保護母親——這不是任何一個劇本寫給孩童的人設,是他日常生活裡已然習慣了的部分。所以,當他在大銀幕上用維吾爾語喃喃說出“我什麼都不怕,也不怕蛇,我怕媽媽走丟”時,顯得那樣動人。

而艾薩的父親日漸年邁,決定要把艾薩的母親送去養老院,讓家人和她自己都獲得更好的照顧與解脫。他開了家庭會議、取得了親友們的理解,就要送走自己的妻子的前夜,他跟艾薩說:“無數個夜晚,我躺在家裡望著星星,我在想你媽媽的事情怎麼辦?”

在日常的普通話語言裡,焦灼痛苦的思慮情景很難伴隨著“望著星星”的場景。但王麗娜真實地認識這樣一位老人,跟他生活在一起一段日子,有了一段現實真實而非“故事真實”的相處,她知道每一天,Sunny是何時進入他們略顯陳舊的房間,那光亮又是如何隨著時間緩慢推移,而星星又是何時爬上屋頂。

只有曾經深刻地坐在那裡,才會知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唯一的床鋪上方,有一個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只要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星星——而艾薩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場景裡夜不能寐地思慮家庭困境,“看星星”不是往日的浪漫代言,是一雙雙回望痛苦的眼睛。

還原生活本身的質感,不去為了故事而編造故事,影片便也可以擺脫因憑空創作而略顯虛浮的宿命,跟現實有更細膩的勾連。

影片中,凱麗離別艾薩與家鄉,是因為要轉學去漢語學校更好地學習普通話。影片拍攝時,凱麗還是“全部選擇題的普通話考試”只能考26分的調皮姑娘。這次在採訪前甫一見到她,她便亮著眼睛說“你好”,字正腔圓。她拿出新疆奶片給我吃,我拿了一塊,她立刻佯裝生氣地叉腰:“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嘛!你多拿一些呀!”

她的普通話,著實進步了很多。

若是其他電影、其他演員,作為觀眾,很難對她稱讚一句“你的普通話好多了呀”——那是虛實不辨的傻瓜了。

但此刻,我可以放心地表揚出口。銀幕上的紅裙子小姑娘分毫不差地落在眼前,是真實世界和銀幕的對接。

人生何處不離別

觀影活動結束後,有觀眾哽咽著分享自己的故事,她和影片中的凱麗一樣,童年時舉家搬遷,坐在搬家的車子裡看著老房子與舊時光一起消失在視線裡,是未經世事的孩童第一次體會到離別的哀慟。在拍攝技巧、題材等外衣悉數退場之後,是人間最樸實而共通的情感,才能最精巧地打動觀者的心。

作為文學藝術作品中永恆的母題,“離別”代表著傷悲。而王麗娜鏡頭下的離別清清淡淡,孩子們離別兒時玩伴、離別生病著的母親,離別親手餵養大的小羊羔,沒有市面上動輒撕心裂肺的哭吼,卻依然切膚地傳達給了曾擁有“離別”情緒的每個人。

“不行的,每一個人都要學會離別,沒有人是不分別的。”影片中,作為導演的王麗娜借凱麗的母親之口說出了這段臺詞,表達了她個人對離別的態度。

一路外出求學工作,她在自己的成長中也度過了許多次離別。年少時告別家鄉,成長後痛別夢想,離別從來都是痛楚的。“每個人都要學會離別。”但生活在一個又一個惜別中的人,也可以選擇更從容地告別。一場電影的時光,王麗娜更願意將這人生中無處不在的心酸講述為安靜流淌的美。

影片中,凱麗最害怕的是父母會離婚。如果父母“離別了”,她覺得自己將成為“全世界的孤兒”。直到父母和解,一起在田間勞作,凱麗才回歸到她的快樂裡。凱麗的母親說起為何放棄離婚,是因為凱麗的父親為她唱了一首歌“8個天堂都比不上你的美”,“這首歌把我的心唱回來了”。

阻止一場婚姻的離別,真的這樣簡單嗎?作為導演的王麗娜知道不是的。生活本身有非常簡單的一面——一首歌,唱回了一個人。而電影中未曾描摹、現實中凱麗母親未曾言說的,則是生活非常複雜的那一面——她可能想到了恐懼離別的孩子,可能想到如果離婚,她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兒會不再快樂,只覺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孤兒”;可能想到繁雜生活中的種種。很多的情緒共同促成了放棄離婚的決定,但無論是母親,還是導演,都決定呈現生活中美好、輕盈的那一面。

王麗娜很喜歡《紅河谷》中對離別的描述,“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這會讓她想起童年時,她覺得不開心,跑到外面生悶氣,慈祥的維吾爾族爺爺會把她叫過來,說“當你覺得悲傷時,就來數一數我的鬍鬚吧,這樣你總算是有事可做,有事可做,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第一次的離別》或許也是這樣一把散發著善意的鬍鬚,以新疆風物的壯闊詩意作它的軀體,用真實生活的質感鋪陳血脈,給每一個前來觀看它的人以遙遠的安撫——坐在我身邊,看一場沒那麼潦草的離別。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STAN

圖片 | 《第一次離別》劇照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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