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三
編輯|金匝
封面|李宇春瘋狂工作室
2020年,李宇春變得更願意接近人群。
一個讓她自己都驚訝的事實是,去年春天,疫情剛剛過去時,她終於可以出行,在機場遇到一位好久不見的歌迷,是一位年長的阿姨,她突然上去,捏了對方的胳膊一把,沒等人反應,就匆匆離開。她解釋這個異常舉動背後的原因,是經歷災難後,更覺得人和人的重逢不易。
她變得越來越敢穿。演出衣服是一件西服裡面配著抹胸,或者是一雙黑色蕾絲襪,動作也是柔軟,透著嫵媚。——也是活久見。她自己調侃。這個夏天,她居然戴著誇張眼鏡和藍色假髮,為《乘風破浪的姐姐》演唱自己作詞的《無價之姐》,一首接地氣到幾乎所有人都可以哼唱一段的歌曲。
她回憶起2020年2月到3月那段日子,武漢的各種新聞映入眼裡,從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別離一下湧到她的眼前。
疫情使人纖弱、敏感,也讓她有機會靜下來思考,哪些是真正需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她拒絕了不少工作邀約,也不做線上演唱會,首先讓她感覺到重要的是觀眾,出道15年裡,觀眾從來都是最正常的存在,她不能去表演一種嗨,她越來越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連線是重要的。
以下是李宇春的自述。
1
今年在澳門的跨年秀,我把《無價之姐》作為了2020年的一個收尾。在大家的認知裡,這首歌是和女性相關的,選它來壓軸,確實有這個原因在,但對我來說,回頭看 2020這一整年,發生了太多事,疫情對每個人的生活都造成很多衝擊,大家會更加清楚,什麼東西是真的重要,什麼是真的無價。它已經不僅僅是一首寫給女性的歌了,而是一種共情點,愛是無價的,自由是無價的,勇氣是無價的,2020年更是無價的——對我,是這麼一個意義。
這也是我和江蘇衛視合作跨年晚會的第5年,雖然舞臺表演它的表達是有限的,但我還是希望每一年的跨年表演,不僅僅是一個技能上面的演出,比如唱一首歌或者是表演一支舞蹈。尤其在2020年,這樣一個對於人類來講都是非常特別的一年,還是想透過表演來讓大家有一些思考。
整個秀的設計上面,最關鍵的是有一個238人組成的交響管絃電聲樂團,營造百老匯音樂劇的現場感,以及我自己提煉出來,是想以舞蹈來告別2020,我覺得要有這樣的一種精神和姿態,向2020說再見,而不只是悲傷或者低沉。最後就是江蘇衛視今年打造的一個概念叫做人即是舞美,或者說沒有舞美,沒有那些舞臺設計,只有樂團和我。當我聽到這個概念時就明白,這和我思考的很多東西都是息息相關的,人是最重要的,我們越來越瞭解到每一個個體的價值,生命的價值,生活的價值。
不只是今年,從幾年前開始,我發覺自己越來越關注更社會性的東西。疫情可能是一個大的刺激,年初寫《歲歲平安》時,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但真的寫出《無價之姐》時,我自己都很驚訝。
可能有人不理解是什麼讓我願意去擁抱這些煙火氣,以前大家總覺得我離人群很遠,很高冷,但其實我一直是擁抱的,只是大眾看不到,或者說,我過去的作品裡沒有這樣表達過。擁抱不是一個開關,哪天就突然咵得一下打開了,其實是一直積累,一直積累,到了這個點。
當時接到《浪姐》的邀約時,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寫一個大家定義的屬於女團的歌,那樣的歌可能有固定的一種模式,比較積極、甜蜜,或者是怎麼樣。我想象的,就是寫給所有女性,雖然舞臺上有30個女性,30個樣本,但更多的,是她們背後的各行各業的女性。導演對我也沒有任何限制,她沒有說,你必須要寫出一個乘風破浪,沒有,所以我給了她《無價之姐》這個名字,我沒有任何負擔,反而如果有負擔的話,可能這個事情就弄不成了。
什麼叫無價?就是你給我什麼東西我都不換,我的音樂是我最看重的,它是我的無價之寶,我的家人、朋友是我最看重的,也是無價之寶。我想得很簡單,每一個女性都是自己的無價之寶,她的夢想,她的天賦,我認為都是獨一無二的。
去錄歌的時候還挺好玩的,要戴誇張的眼鏡,藍色的假髮。因為這首歌比較魔性,我想找一找那個狀態,讓這首歌外化。以前從沒有這樣錄過歌,這是出道15年以來很特別的一次體驗。當然也沒有想到說它真的變成一個全民的歌,可能因為壓抑了那麼久後,有這樣一個東西,讓大家有一種快樂的情緒吧,因為去年上半年,我們實在是太壓抑了。
李宇春在跨年夜演唱《無價之姐》 圖源受訪者
2
去年整個2月,我自己一個人在北京居家隔離,每天能從公寓的窗戶看到外面的景象,水池是結冰的,樓下幾乎沒有人。到了3月、4月,開始有人下樓了,有人遛狗了,冰開始融化了,乾枯的樹枝開始有一些新芽。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去觀察過身邊這麼平凡的一些事物,非常日常,不經意,但特別珍貴,也開始意識到,能正常生活就是一種福氣。
那時我每天的狀態就是自己煮東西吃,會打電話跟父母聊天,練琴、寫歌、看電影,直到4月,我才跑去很遠的地方散了個步。這種日子裡,就會開始思考一些關於生命的議題,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出現過,我一下想了很多,但其實沒有梳理清楚。也會有一些節目、工作的邀約,但我就不想做這些事情,因為我覺得疫情沒有結束,都沒有想清楚,我怎麼能開始呢?
去年我創作的那張專輯,有一首歌叫做《人間樂園》,歌詞裡寫,鋼鐵、病菌、槍炮,喧囂縮放進了揚聲器,活蹦亂跳,近在眼前,身在其中。歌裡有我自己的感知,一些想象,但疫情發生之後,我覺得歌裡的東西就一下子就出現在我眼前。
我還唱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很多人覺得說,這首詩是很絕望的,為什麼要用在這個地方?當然大家各自的理解不一樣,但在我心裡面,我就覺得,難道去年春天沒有絕望嗎?正是因為它絕望,我才用這首詩,而不是別的詩。
去年11月份的時候,我終於去了一趟武漢,落地已經是夜裡12點左右,街上沒什麼人,和新聞畫面裡的情景很像,第二天就是演出,這也是疫情以來武漢第一次舉辦這麼多人聚集的表演,應該有三萬人左右。
我當時挺激動的,大家重新相聚,很熱鬧,很難得,但又會覺得,為了這次相聚,大家經歷了太多,是挺複雜的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會對你有一個比較長的影響,它在你心裡,像一顆種子一樣,會一直影響你的判斷,影響你未來的一些選擇。
包括今年我看到自己的歌迷,情緒也不一樣。記得有一次,大概是隔了很久,我在機場見到一個阿姨歌迷,我就上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這種舉動不太會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平時都是不講話的那種,就是正常地走過去,說一句都好嗎,說完就走了。阿姨說不定很瘋,會很疑惑,發生了什麼?
圖源受訪者
3
疫情的真空環境,也讓我重新思考和觀眾之間的關係。我是一個現場型歌手,看重和觀眾的交流,這也是為什麼我4月份時很喪,因為所有的演出都沒有觀眾。我看到空空的場子,沒有辦法去互動,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觀眾非常重要,也是我今年最大的感受,以前可能不會有這麼深的體會,因為在過去的15年裡,觀眾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非常非常正常的,我從不做線上演唱會,從不會對著人形立板,對著空的場地。
我之前參加《演員》那個節目,也是因為想要嘗試那種表現形式,我要這個現場。舞臺表演和影視化拍攝,我個人還是更喜歡舞臺表演,覺得這個跟在舞臺上唱歌是一樣的,我享受的,是舞臺上一次性的表演。
我跟一些挺棒的演員朋友聊過天,他們在鏡頭面前特別自如,很嗨拍攝,可以一遍一遍地演,很享受。我就很好奇,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們告訴我,在鏡頭面前,情緒會一直醞釀醞釀,然後到某一刻就爆發了。但我所有的爆發點,都是在舞臺上,我就沒辦法這樣一遍一遍。每一次我們排戲時,如果那場戲是需要爆發的,排的時候我不會真的演出來,那個情緒對我來講,可能就那一次,或者兩次,不能一遍一遍用,或者用演技去刺激它。
說白了,就是我來真的,我的痛,我的哭,必定那個情緒是真的,失控的時候就是真的要失控。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喜歡一次性表演的原因,足夠真實,足夠有瑕疵,肯定是不完美的,我挺喜歡那個有瑕疵的東西。
以前在音樂學院唸書時,也有過那樣的階段,覺得唱歌嘛,就是要討論技術,這個氣怎麼換,真假聲怎麼切,音域有多寬,一首歌完成得很好的時候,老師會給你很高的分。但現在我不在那個階段了,尤其是從我自己創作開始,一張一張專輯這樣做下來,就會發現有自己的一個體系,一個語境,自然而然會知道我想表達什麼,這張專輯我想說什麼。再往後走,音樂不僅僅是一個技能,要知道自己在唱什麼,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它是一個載體。
演《無名之輩》裡馬嘉旗那個角色,那種孤獨感是很熟悉的。過去那麼長時間,我就是被固定在一個地方,某種程度上,她就是我剛出道時的狀態,很孤獨:對這個行業有很多疑問,感覺沒有人可以解答,加上我的性格本身很內向、很包裹自己,也不願主動去交流,所以除了每天工作飛來飛去,在家裡就是很孤獨的。
其實也談不上是家,就是居住的一個地方吧,回去的時候髒髒亂亂的,行李就放在那裡,衣服也不會拿出來,無非是下一次出差的時候就換幾件。我同事那時去我家,也會嚇一跳,來了也沒有地方坐,我就拉了一個裝礦泉水的紙箱給她,她說,這是一個明星的家嗎?
就記得那時老是出差,北京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亮得也很晚,早上趕早班機時天就是黑的,飛到那個地方再坐車,車裡也是黑的,我就會看車窗裡自己的影子,跟她聊天。剛剛出道的李宇春,我覺得就是這樣的,好像只會自己跟自己講話,就是那種狀態,是她那種倔犟的東西。
李宇春在《我就是演員》中飾演馬嘉旗 圖源李宇春瘋狂工作室微博
4
2020下半年,我還體驗了一把失控。
我自己不是玩說唱的,之前有一些說唱節目邀約,我都沒有參加,但這次會去《說唱新世代》,是因為它在B站這樣一個平臺。大概五六年前我開始在B站上看一些鬼畜影片,聽一些歌,覺得很好玩,這是他們要做的第一檔音樂節目,我還是蠻好奇的,他們會做成什麼樣子。
但我有提要求說我不去做導師,因為在我心裡面,我做的是和說唱不一樣的音樂風格,是兩個不同的音樂流派,彼此是平等的,我不能去指導別人。
最開始去,是有點崩潰的,因為平臺是第一次做音樂節目,嚴敏導演也是第一次做說唱節目,他之前是真人秀導演,所以沒有任何的臺本、流程,一切都很無序,是野蠻生長的錄製,但就是在無序和混亂當中,有了很多失控的好玩,有些意外的狀況,是設計不出來的。
其實你難受的時候,就是最有營養的時候,你很生氣,就想要寫一個什麼東西來表達,或者很沮喪,遇到那種難受的狀態,我想要鎖住它,很怕它跑了。可當你一切都歌舞昇平,風平浪靜,所有都在你掌控之中的時候,你是不會有這種刺激的。
我以前不允許人生失控,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一個跟自己很較勁的人,每一樣東西都是要想好,就沒有享受到那個東西,好像一切都要安排好,設計好,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安全的環境裡。以前甚至我會覺得,跟不熟的人聊天是件很尷尬的事情,因為我不會聊天,有的時候就會冷場嘛,就會空氣凝固,就尷尬,只要尷尬我就難受,索性我就不要經歷它了,這個場合我就不去了,這個人我就不見了。
但是我現在,會把自己放到那個境地。這是今年有的一個變化吧,在泥巴里打滾,想要去感受更多。我就想觀察一下,我和他會如何尷尬,看誰先說話那種,總要進行下去,就這樣吧,讓這個尷尬,讓它穿來穿去。
李宇春在《說唱新世代》擔任特邀見證官 圖源李宇春瘋狂工作室微博
5
今年還有很多人會說,你的穿衣風格變化好大,包括跳舞也變得更柔美,或者說有些性感。
有好多衣服確實是我以前不會穿的,或者說以前不敢嘗試,當然也是因為這些年來循序漸進的變化。第二個就是說,我跟我的團隊,還有包括服裝師,合作太多年了,彼此信任,敢於一點一點往前突破和嘗試。我們都認識十幾年了,我現在穿的衣服,他們也認為是活久見,這是當年那個人嗎?當年讓她這麼穿,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像我去年認識的一個學員,當時在指導她的時候,我沒有帶她去上聲樂課,而是帶她去上表演課。因為我覺得她最大的問題不是唱得不好,而是在於她沒有開啟自我,她唱每一首歌都一樣,感受不到那個歌與她的關係,是外化的表演,那我要讓她從心裡真的是流露出來那個東西,讓她去上表演課,去剖析她心裡面的痛。
那些就是財富,再唱一些情歌,或者是一些撕心裂肺的歌,你要找到那個情緒,那個力量。所以後來在表演時,我就很留意去觀察別的導師,因為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能覺得這個學員因為化妝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外在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我心裡面就會很開心,因為我知道那個不是化妝,不是面部的變化,是因為內心的一種力量,內外統一了。
你還問我是不是必須有一個親密愛人,我覺得有也不錯,但沒有我也不覺得就會怎樣。可能我們會需要一些安全感,需要愛,需要人與人之間的那種關係,但我覺得人最終都是要走向孤獨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從何而來的認知——沒有人可以不孤獨。
想起幾年前許知遠採訪我,我說過自己不夠反叛,我也問過自己,如果我是一個男孩,會不會有更多的力量。我的確想過這個問題,作為女孩,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受過的教育是有一些條條規規的束縛的,包括女性對家庭要付出,女性的職業要有什麼規劃,包括一些言談舉止,這些東西其實可能每一個女孩都會遇到。我看到一個新聞,有女孩在地鐵站蹲著也會被人說,你怎麼能蹲著呢?為什麼不能蹲呢?會有一些大家既有的對女性的衡量標準。
所以我也會想說,如果我是一個男生的話,我是否會更加反叛?是否會更活出自我?更不用顧及別人的期待?
李宇春接受《十三邀》採訪 圖源《十三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