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對影迷來說是神奇的一年，那一年，影史級別的佳片扎堆出現，包括豆瓣和IMDB都排名第一的《肖申克的救贖》、獲得六項奧斯卡獎的《阿甘正傳》，以及《殺手不太冷》《真實謊言》《變相怪傑》《燃情歲月》《夜訪吸血鬼》《天生殺人狂》《生死時速》《獅子王》《東邪西毒》《重慶森林》《霸王別姬》《大話西遊》《活著》《飲食男女》《大內密探凌凌漆》《醉拳2》等一大批國內、國外質量和數量遠超其他年份的超高水平電影，到現在仍然能夠被影迷口口相傳的就有30多部，但就在佳片雲集的1994年，昆汀·塔倫蒂諾導演的《低俗小說》獲得了戛納影展金棕櫚大獎，還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在內的七項提名，並最終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大獎，《低俗小說》能夠殺出重圍，得到全世界藝術水準最高的A級電影節的認可，獲得戛納電影節最高獎項金棕櫚獎和奧斯卡獎，這部電影肯定是有獨到之處的，不過，時至今日，似乎也還是有很多觀眾並不清楚昆汀的這部電影好在哪裡……

《低俗小說》海報

環形敘事與後現代

先從《低俗小說》獲得的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說起，傳統的電影劇本一般都是源自於舞臺劇的經典三幕式結構，這三幕可以概括為六個字：「鋪墊」、「衝突」、「解決」，三幕的篇幅通常被認為第一幕與第三幕各佔25%，第二幕佔50%。絕大部分好萊塢電影，包括：泰坦尼克、阿凡達、終結者等我們熟知的經典電影，一般採用的都是這種最傳統的三幕式結構，故事主線也都是線性的,但是那一年的《低俗小說》就開啟了一個例外，導演昆汀用環形敘事的方式講述故事，把原本平平無奇的故事講得高深莫測。

昆汀·塔倫帝諾

《低俗小說》一共講了三個主要故事：文森特和馬沙的妻子、金錶、邦妮的處境，但昆汀用他創造的“非線性多角度環形敘事”劇本消解了三幕式結構的傳統敘事模式，他把三個主要故事切割成15個段落後打亂順序混合在一起，透過三件關鍵物品：手提箱、毒品和手錶又把劇情串聯在一起。

“文森特和馬沙的妻子”

“金錶”

“邦妮的處境”

故事時間線被打亂，讓所有的段落可以不受前後情節的約束單獨進行解讀，這讓每個段落都有了不同的意義，這種劇情編排方式可以接連不斷的給人以意外的感受，讓故事的走向無法預料，也無法判斷誰是主角，因為每個人在自己的故事裡是主角，但是在其他人故事中卻又都成了背景，傳統三幕式電影中的主角和劇情主線在這部電影中並不存在，每個角色和故事段落都是拼圖上的一塊，他們一起共同拼貼出了這部具有非常典型後現代風格的電影。

兩個本應在不同故事的主角相遇了

電影剛開始情侶搶劫餐館的情節，並不是像傳統三幕劇開頭那樣是用來鋪墊之後劇情的，而是由角色偶然決定的，序幕過後，觀看這部電影的全程都是碎片化的，看到的是碎片化鏡頭、碎片化敘事，聽到的也都是碎片化臺詞，但是一旦觀眾意識到這些“碎片”居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進行排序、拼貼、想象、覆盤，這些原本看上無意義的碎片化鏡頭和碎片化臺詞就充滿了趣味，能讓觀眾有無限的聯想空間與無窮的回味，簡單的故事從此變得複雜，很多無意義的東西也就變得有意義了。

打劫餐館

電影中充斥了大量後現代風格的拼貼、複製、戲仿、解構、無意義、流行元素等，從某種角度上說，這是一部很典型的導演與觀眾合謀的後現代主義電影，它所具備的意義都是導演讓觀眾自以為應該有的。

奇妙的車尾廂角度

昆汀的劇本高明就高明在不僅僅是堆切劇情和角色，而是還能表達更深層次、更復雜的意義，另一方面，作為導演，他也會熟練地運用電影技法，透過某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和臺詞、隱喻、暗示等來傳遞出更強烈的情感。電影裡有一段烏瑪瑟曼扮演的Mia和約翰·屈伏塔扮演的Vcent裡跳扭扭舞的場面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段落，這段被譽為影史最佳舞蹈段落之一的扭扭舞動作非常簡單，動作難度也很低，但卻被兩人跳出了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這種感覺完全是凌駕於技術水平之上的，觀眾甚至根本無法藉此判斷出兩人的真實舞蹈水平。

這就是那段著名的扭扭舞

昆汀在執導這段雙人舞時肯定事前做足了準備工作，因為這段舞蹈的背景和道具相當豪華，應該說是全片耗資最高的單場戲份，表演場地專門佈置成了舞廳或餐廳的樣子，不但到處都掛設了彩燈、霓虹燈，還有酒櫃、吧檯、舞池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而且餐桌都是用奢華的敞篷老爺車改造的，周圍還有大量穿著特別服裝的群演，穿梭來往的服務員也都穿著戲服打扮成名人，比如瑪麗蓮·夢露、貓王、佐羅的樣子。

打扮成瑪麗蓮·夢露的服務員

這段非常特別的舞蹈揭示了兩人此刻的心態和後面情節發展，黑幫老大的女人米婭眼神挑逗，舞蹈動作幅度非常大，她此時採取了主動的姿態勾引對面的文森特，那個溺水的動作則暗示了在接下來的劇情中她因吸毒過量休克後無法呼吸的樣子；而作為她保鏢的文森特則小心謹慎，雖然也在跳舞，但是看得出他動作很收斂，也一直不敢越過舞池中央那個紅色的圓心，這些動作表明了他不敢對老大的女人有非分之想。

米婭主動挑逗文森特

用敞篷車改造的餐桌

可以說這段舞蹈就是整部電影的精華，因為觀看這部電影的總體感受就像這段舞蹈，你甚至可以說這個電影是個爛片，因為整部電影看上去跟這段舞蹈一樣沒有難度，但又可以說這部電影是個高深莫測的電影，因為這段舞蹈就像整部電影一樣看似簡單卻處處別有用心，其實這部電影本身就是一體兩面的，它很奇妙的把低俗和高階融於一身，不喜歡的人會覺得這部電影不知所云，而喜歡的人則心領神會。很多人曾說昆汀喜歡抄襲經典電影，這段情節也恰恰是昆汀的一種迴應，餐廳中到處是模仿名人的服務員，甚至有舞蹈家解析出那段舞蹈裡的每個動作都來自其他的舞蹈，昆汀似乎在告訴觀眾他就是在毫不掩飾的模仿，而且還能靠模仿抄襲借鑑獲得頭獎。

米婭吸毒過量導致休克

雖然傳統三幕劇結構曾經給創作者和觀眾一個創作和評判的標準，但久而久之，傳統劇作結構反而陷入了一個模式化的窠臼，此時橫空而出的昆汀在他這部電影中打破了傳統三幕劇的規定格式做出了創新，而像扭扭舞這樣的華彩段落又能讓電影好玩好看，不落俗套，這也是在高手雲集的1994年這部《低俗小說》能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

文森特每次在廁所都會發生大事

多角度與反高潮

在電影中的每個主要角色，都在不同故事裡有不同的表現角度，而處於不同時間和狀態中的角色設定甚至可能是完全相反的，與此相對應的是，影片中也設計了很多反高潮的情節。

約翰·屈伏塔飾演的文森特是電影中多角度和反高潮的很典型角色，他在自己的那個故事“文森特和馬沙的妻子”裡是主角，但在“金錶”的故事裡，他是隻露了兩次面就被布魯斯威利飾演的拳擊手殺死的小角色，在第三個故事“邦妮的處境”裡也只能算烘托塞繆爾·傑克遜的配角，整部電影裡只有文森特同時橫跨了三個故事，可是文森特卻並不算主角，甚至是最不幸的角色之一，文森特是在幾個主要角色裡唯一一個死去的角色，讓主要角色早早就在電影中死去，這明顯是反高潮的拍法。

文森特殺人時候的紅色血霧

紅色血霧跟酒吧的紅色背景完美銜接

薩繆爾·傑克遜飾演的朱爾斯是文森特的搭檔，在這個角色身上同樣有多角度和反高潮的設定，他和文森特去取那個神秘的手提箱的時候，他的身份還是一名反派殺手，在對方亂槍射擊時，竟然沒有一發子彈擊中他，這無疑也是反高潮的；在影片最後一個搶劫餐館的故事裡，口誦聖經的朱爾斯彷彿變成了拯救眾生的上帝代言人，不但沒有與劫匪大打出手，甚至還把錢包裡金額不菲的現金全都給了兩個劫匪，儼然一副佈道者的高大形象，這又是一波讓觀眾愕然的反高潮，而那個手提箱和“邦妮的處境”中的邦妮更是作為反高潮的典型被影迷津津樂道——因為電影中從來就沒有任何鏡頭展示過放射出金光的手提箱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所有人一直都在談論的邦妮在電影中也從沒露過面，這些都是在傳統電影裡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情節。

放射出金光的手提箱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布魯斯威利飾演的拳擊手布奇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角色，他似乎是按照英雄的形象去塑造的，殺出地下室時的造型是身穿白色恤衫，滿身血跡 ，彷彿1988年和1990年那兩部《虎膽龍威》中的英雄形象，很奇妙的是，他在片中的白恤、皮衣、光頭的造型並未出現在兩年後拍攝的《虎膽龍威3》中，而是幾乎原封不動的出現在了2007年的《虎膽龍威4》中，這個多角度的設定橫跨了14年之久，但在這部電影中他卻又並不是英雄，之前他為了獎金在拳擊臺上打死了對手，拿了獎金之後跑路，又在家裡的廁所門口擊斃了文森特，逃走的時候還開車撞倒了黑幫老大馬沙，妙就妙在時間雖然緊急，緊急到導演在片中故意放入大量鐘錶強調時間，但他依然永遠能夠化險為夷，忘記拿那塊金錶的情節在傳統電影中往往意味著一定會死，但他卻順利拿到金錶，逃跑的時候竟然迎面碰上本來是要對他興師問罪的黑幫老大馬沙，卻陰差陽錯地救了馬沙一命，馬沙也就此和他冰釋前嫌，這種逢凶化吉、吉人天相的反高潮情節無疑成為了觀看過程中的爽點。

布奇穿著有血跡的白色恤衫

《虎膽龍武1》中也是有血跡的白色恤衫

皮衣光頭牛仔褲的布奇

14年後皮衣光頭的造型又出現在《虎膽龍武5》裡

其實電影中還有很多反高潮的地方，就像昆汀的處女作《落水狗》裡把最關鍵的搶劫銀行的場面全部略過，只有倉惶逃亡後在倉庫碰面的情節一樣，在這部電影裡也有很多類似的設定，很多重要情節都發生在螢幕之外，比如：文森特手槍走火無意中擊斃了車後座的線人，車內濺得到處是血跡，卻根本沒有拍在後座的那人是怎麼被殺的；請來哈威凱特爾飾演的所謂高手處理血車的時候對哈維凱特爾極盡追捧之能事，但對他會怎麼處理完全不交代，而且似乎最後是高手的女友出手才解決了問題；還有布奇在拳賽時如何打死對手，這樣的重要場面連一個鏡頭都沒有，直接就切換到了他逃跑的情節……這些反高潮的設定讓電影變得饒有趣味，也根本無法去預料接下來的劇情，劇本能夠做到這個程度，不成為經典似乎都困難了。

文森特的宿命就是死在廁所馬桶上

宿命與救贖

雖然電影中無處不是出人意料的反高潮，但昆汀卻仍然放入了很多宿命與自我救贖的情節，宿命論和反高潮扭結在一起，不僅沒有讓人覺得俗套，反而給影片增添了一種神秘感。

令人印象最深的應當是塞繆爾·傑克遜飾演的朱爾斯兩次背誦《聖經·以西結書·25章·17節》（但略有修改）後的轉變：

“正義之路被自私與暴虐的惡人所包圍。以慈悲和善意的名義引導弱者穿過黑暗山谷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守護自己的兄弟，尋回迷途的羔羊。那些膽敢殘害我兄弟之人，我將懷著無比的憤怒向他們大施報復。到時候他們就知道，我的名字是耶和華。”

奇異的白光其實是神蹟即將出現的徵兆

朱爾斯第一次背誦這段《聖經》中的話時，竟真的發生了神蹟，他和文森特在密集的彈雨中居然毫髮無損，因此在這次神蹟之後，他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到第二次在餐館中對2個劫匪再次念出這段《聖經》時，他的口吻就已經完全像是個佈道者了，所以在電影中他和搭檔文森特兩人只有他能夠善終，文森特則在第一次聽到聖經後發生神蹟時嗤之以鼻，以上廁所大便的方式回答了朱爾斯，而在米婭家上完廁所出來，米婭就因吸毒過多倒地休克，最後他的結局居然是被拳擊手布奇用衝鋒槍打死在廁所裡，正因為沒有信仰，蔑視上帝，所以文森特的宿命就應該就是死在廁所裡吧！順便提一句，文森特在上廁所時看的那本書是《謙卑的布萊斯》(Modesty Blaise 彼得·奧唐奈著)，這本書還曾被改編成B級片，是一本正宗的低俗小說，而文森特吸毒後的症狀之一就是便秘，所以他才會經常去廁所，而且還會帶一本書打發時間，看來對文森特來說，廁所和低俗真的就是他的宿命啊！

朱爾斯念出了這段著名的聖經

布魯斯·威利飾演的拳擊手布奇的宿命彷彿就是那塊歷盡艱難的金錶，表在人在，表亡人亡，在他逃亡路上的旅館裡，電視中正在上演的情節好像在暗示著他接下來會經歷的槍戰、追車和摩托，不過好在那畢竟都是電視節目，他最後雖然也都一一經歷了電視裡上演過的情節，但都逢凶化吉，而之前和他在酒吧發生過激烈爭吵的文森特也因為上廁所，就在幾分鐘的時間差裡，被回家拿到了金錶的他打死，可以說是滿滿的宿命，後來雖然他宿命般遇到了黑幫老大馬沙，但他在救馬沙時走過的樓梯上幾乎整面牆都掛滿了鐘錶，那些表給他帶來了好運，他最後因為救了馬沙得到了他的赦免，最終騎著摩托，抱得美人歸。

電視反光神奇的把她陷入了危險場面裡

電視裡的摩托車暗示布奇將騎摩托突圍

而那個美人，飾演拳擊手傻白甜女朋友的瑪麗亞·德·梅黛洛，其實也是影迷應該很熟悉的演員，她曾出演過菲利普·考夫曼的代表作《情迷六月花》，當時她是那部電影的絕對女主角，配角則是與她二度合作出演這部電影的女主烏瑪瑟曼，但她也就是跟烏瑪瑟曼共同出演過這兩部有影響力的電影而已，如今翻遍各大網站的資料，在《情迷六月花》的介紹中，她的名字居然排在名氣更大烏瑪瑟曼之後了，看來她的宿命應該還是挺差的。

瑪麗亞·德·梅黛洛和烏瑪瑟曼出演過《情迷六月花》

雖說昆汀開創的“非線性多角度環形敘事”看上去似乎並不是什麼特別難的模式，但後來的無數模仿者卻幾乎沒有超越甚至達到昆汀水平的，其實昆汀的能力不僅僅是編劇，作為導演，他對視聽語言的運用也是非常熟稔的，如果模仿昆汀只模仿他的劇作模式的話，恐怕很難真正拍出高水平的作品。

本文結束之前提醒各位看官：怎麼判斷《低俗小說》是非線性多角度環形敘事？

……因為這部電影可以從任何一個段落開始看起而不會影響觀感…………

非線性多角度環形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