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銘拍攝管中的紀錄片截圖)
在北京宜家餐廳撿剩飯、在24小時快餐店蹭睡覺,窘迫時賣掉身份證、賣掉手機,只為漂在北京,尋覓演出走紅的機會。自稱“50來歲”“半職業流浪”的管中,是中國龐大群眾演員群體中的普通一員。
“大齡群眾演員”管中曾到北京電影學院毛遂自薦,大學生趙之銘開始注意到他,並開始跟拍他的故事,聚焦陌生又震撼的群眾演員生存狀態。曾短暫參演過熱劇、參加多個綜藝節目的管中,夢想成為“第二個王寶強”,卻始終沒有“紅”起來。
疫情的到來,讓影視業陷入寒冬,大量劇組停拍,許多演員無戲可拍,管中依舊在“漂著”。最近,趙之銘小規模放映紀錄片時,管中“失聯”了,他的流浪鏡頭出現在一個街拍節目中,說自己為生存又賣掉了手機。
一、“半職業流浪漢”群演管中:吃在宜家
攝像機跟著他,進入熙熙攘攘的宜家餐廳,他步履輕快地在人群中穿梭。顯然,他對這裡的佈局已經十分熟悉了。穿過歐式風味的用餐區,他徑直來到了目的地——餐具回收處。
這位對外叫“管中”的群眾演員,是來吃“免費餐”的。
餐具回收處,剩菜剩飯不斷被放上自動傳送帶。拍攝者趙之銘本來有點難為情,可是管中落落大方,沒有躲閃的眼神,還調侃說這是“絕佳的免費自助餐桌”。
“等會我要的就來了……來了來了!”果然不一會,傳送帶上就送過來兩個餐盤,其中一盤中還有半碗肉丸。管中端起盤子,站在一旁,邊吃邊繼續挑選著傳送帶上的飯菜,覺得中意的就拿到盤中。看到一杯飲料還剩下不少,他利索地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儼然一個老饕客……
“我想他是不是生計所迫,又一次賣掉了手機?之前他說實在沒錢,身份證都賣了。”北京電影學院本科生趙之銘猜測。
那時的管中,留著蘑菇頭,看不出真實年齡。他對趙之銘說,自己50歲了,趙之銘很驚訝(後來他在某影片中,又改說自己是四十多歲)。趙之銘決定去拍攝“大齡群眾演員”管中的真實生活故事。
(趙之銘出現在街拍影片節目中)
前一段,趙之銘在抖音平臺某街拍影片號上,刷到了管中的狀況,印證了他的猜測。影片標題是“影像見證扶貧”,“流浪漢到底能不能回家呢?”
影片中,管中身體前傾,翻開右手掌,左手拿著麥克風說:“我現在有困難,身份證、手機、錢都沒有了。我想回家,我沒有路費了,你願意幫我嗎?”
街拍節目拍攝者問他:“你把我之前給你的手機弄哪了呢”。
管中皺起眉頭,匆忙解釋:“那一段我沒錢了,正好也沒活兒。整天還得充電,我就賣了四十塊錢。”
“手機賣了,四十塊錢能幹啥?”“吃了幾頓飯”。
“我現在身份很卑微,是個流浪漢。我得想個辦法翻個身,或者交流。可是沒有手機,沒有身份證,人家又不敢要”。
這是管中的“閉環”邏輯,生存,賣身份證、賣手機,更大的生存危機——
而他堅持的夢想是:“等待一個伯樂或者好的團隊來包裝我,把我打造成第二個王寶強。”
二、群演“等待戈多”:高光時參演熱劇 流浪時居無定所
對於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來說,拍片中和群眾演員打交道,並不陌生。可是拍攝群眾演員紀錄片的事兒,倒不常見。
在北電教室,趙之銘繼續放管中的紀錄片,臺下觀看的同學們若有所思。
在宜家吃完飯,管中在這裡就近尋一個床或者沙發小憩。傍晚,管中搭乘公交到附近的一家麥當勞過夜,這裡應該是他近期找到的最理想的休息之處了。管中對這片區域中能過夜的地方瞭如指掌:“這裡安靜,來的人都是‘高層次’的,素質高的,吃完了就走了,不像上次在四通橋那兒的肯德基,有吃完了還自言自語的,‘搗亂’別人休息。”
(管中在宜家沙發上休息)
管中說,自己之前多是睡在網咖,二十到二十五塊一晚上。後來他聽說身份證可以賣錢,就賣過兩次自己的身份證,一次800,一次300。
在鏡頭前,管中展示他新買的一件外套,一件輕薄藍色羽絨服,略顯鬆垮。“一百塊錢,剛買,還沒有味兒”。他長期穿同一身衣服,沒有地方洗,髒了就只能扔掉或者送給更有需要的人,等有錢了自己再買一件,不然就只能隨便從學校裡面“拿”一件別人晾在外面的衣服。
北漂的日子裡,白天裡,管中到處找活幹,找不到就隨處轉轉,抱著“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想法,他主動去“結交”電影學院的學生,甚至對學生打包票:“你們要是想搞音樂,發行的事可以找我。”
而他真正的期望是,北電的學生未來當了導演,能夠賞識他。
其實,自稱”半職業流浪漢”的管中,是自己放棄了別人眼中人生舒坦路,他也有過與成名擦肩而過的時刻。
大專畢業後,管中在家鄉的電力公司曾經有過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月有幾千塊收入。後來,父親又拿出三萬塊給他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因為從小就有個明星夢,攢下一小筆錢後,管中放棄了家人為他規劃的大好前途,隻身一人跑來了北京,“就是想出名,想紅想火想當明星”。
(管中參加各種綜藝節目)
管中最得意的成就,是自己出演過《煎餅俠》和《屌絲男士》,還上過十幾個綜藝娛樂節目。但是演藝工作並不好找,他陸續做過網管、工人、服務員、保安、客戶經理、經紀人等職業。北漂的十餘年裡,微薄而不定的收入不足以支撐他租一個哪怕促狹的房間,他自嘲熟悉北京所有的網咖,躺在床上睡覺成了他簡單又奢侈的夢想,最貴的一頓飯不過是拿獻血補助吃的好倫哥。
這個行為引起了許多在場嘉賓的反感。有人直言他是在博取同情,丟掉了自尊。有人指出他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他眼高手低,對自己的能力和處境完全沒有清醒的認知。最讓管中觸動的是,一位嘉賓批評他想靠憐憫進入職場,註定會一事無成。在節目後臺,管中含淚道:“我爸也和我說過相同的話。”
(管中參加電視節目)
管中說,父母在他工作的第一年離婚了,繼母帶著一個比他小十歲的男孩。管中完全不能接受新的家人,他在內心深處認定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和家人吵架了,被趕出來了。”他說自己多次和繼母發生矛盾衝突。
有一次,他說某個事兒應該管一管。繼母冷不丁迴應了一句:“那你歸誰管?”他說自己咂摸出其中的諷刺意味。“我想當然地回覆說:‘我不用管,我獨來獨往,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繼母緊跟一句:“那你可記住你說了什麼,以後你需要什麼東西,我們可不會管你。”
還有一次,繼母囑咐他以後要與弟弟相依為命,管中說自己是獨生子,沒有弟弟,以後只靠自己,不求別人。繼母憤憤說了和上次同樣的話:“以後有事兒別找我們。”
“家”對他是一道疤痕。即使回到故鄉濟南,管中說打算投奔朋友,或者像在北京一樣,住快餐店,只在週末或者過節時回家住幾天。
“老家濟南只是一箇中轉站,我打算去南方看一看。有錢就去。去南方就去廣州、深圳之類的,這些地方我都去過,幹過活而也遊玩兒過,我很熟悉。”
(趙之銘為管中拍攝照片)
三、影視寒冬中 “路人甲”逐夢還是求生?
拍攝管中的紀錄片,趙之銘說自己是五味雜陳。他感激管中的敞開心扉,可他對管中的情感常在“漂移”,有時心酸,有時無奈,有時感動,有時也會厭煩。例如,有一次明星緋聞,他看到管中做了海報貼到電影學院,他覺得管中是炒作。“明星熱點,他明知道自己蹭不上熱點,還要硬蹭”,可是又覺得管中還是有點“闖勁”。
趙之銘原來對群眾演員的印象宏大而籠統,如今細微到個體,他開始去重新思考一些往事。比如,之前北電門口曾丟過外賣食物,有人發現群眾演員偷的。如今看到管中的窘境,原生家庭的問題,他又覺得很多大齡北漂群眾演員的確不容易。
(北京電影學院門口)
管中是中國龐大群演群體中的一員,據統計,僅橫店的群演數量就超過20萬,他們很多拿著一天幾十元的工資,甚至只求能吃上劇組提供的盒飯。有人說那裡是夢開始的地方,也有人笑話這裡是“懶人的天堂”。
總有群眾演員走紅的故事激勵著他們,特別是那些激勵人心的電影。爾冬升曾拍過一部叫《我是路人甲》的電影。電影裡有句經典臺詞,生活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有理想的路人甲。還有周星馳的電影《新喜劇之王》,小鎮大齡女青年如夢跑龍套多年未果,最後終於圓了明星夢。
(《我是路人甲》電影圖片)
“大齡群眾演員”管中不知道,這個行業競爭越來越激烈。一些專業科班演員也加入了群眾演員的行列。例如三十歲的張龍,畢業於北京一所高校的表演系專業,是他家族中唯一的大學生。畢業五年,他是班級30多名同學中還堅持做演員的兩人之一。
當時,張龍也在為下個月的房租發愁,已經快一整年沒有接到戲的他,只好透過給地方文藝匯演創作節目來餬口,他也打探做群眾演員的機會。他甚至想過去先去送外賣。“以前想的是,送外賣?讓人知道了多丟人?現在,面子一斤值幾毛錢?”
有業內人士調侃道:“一線明星繼續拍、二三線演員上綜藝、普通演員被淘汰。”橫店影視有的群眾演員,每小時十元的活兒找不到,轉做外賣騎手,此舉被媒體稱為“影視行業自救”。
北京電影學院的本科生趙之銘,還在尋找“可能賣了手機”的群眾演員管中。他知道,自己這部以管中為“主演”的紀錄片,對抓住一切機會曝光自己的管中,應該是個好事。可是,管中去哪了呢?
(趙之銘給管中拍的照片)
趙之銘還在網上尋找管中的足跡。2020年9月,管中出現在抖音平臺的那個街拍節目中。畫面中,管中捧著話筒,把口罩掛在脖子上,虔誠地說:“北京,走了不甘心,來了以後又找不著機會,人太多。現在流浪狀態,看不到遠方,只能看眼前”。
“這個人在屌絲男士裡出現過,大鵬和長臉吃溜肉段那集”。
“當時他在節目裡為了求職把錢撒在地上,不是應聘了一個單位,結果現在又流浪了?”
終於,還是有人在茫茫人海中認出了他。
(本文得到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趙之銘的大力支援,特此感謝)